村长赶忙让巫祝停了歌舞,拉绳子、拽石像的队伍也停了。
村长上前躬身作揖。
战战兢兢,却又难掩欣喜地道:“我是沧口村的村长,大人可是听到了关于祥瑞的消息,来这取祥瑞的?”
“……大人还需在旁等等,祥瑞正陷在河岸淤泥之中,待村里汉子们将它拉上来。”
彦博远听他起了个话头,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村长把他当成了当地官府的人了。
彦博远没作解释,继续听他说完。
适才在拉石像的汉子们见村长领着官老爷往这边走,纷纷避让。
“祥瑞旁边都是淤泥,大人小心些。”
村长没说让彦博远别过去的话,现在村里急需一个当官的出面,给祥瑞盖棺论定,给村里图谋好处。
沧口村紧挨着大河,兴源洪水泛滥,他这地儿三五年就要淹一次,穷啊,穷得吃不饱饭,想迁都没法子迁,留下的都是饿得皮包骨头的泥腿子。
村长见彦博远不避河道脏污,直接撩了下摆就往水里淌。
心下暗想,此事看来已成了大半,瞧把官老爷激动的。
而跟着彦博远一块从船上下来的几个下属见他下了河滩,也要一并下去,讲究些的在挽裤腿,欲淌水靠近石像。
彦博远摆手,让他们不用沾了衣裳。
他自己去看看就行。
但上峰都下水了,他们又哪里肯干站着。
于是众人就这么看着一群疑似官老爷的人物淌过滩涂,到了石像旁。
离他们最近的赤膊汉子们屏息凝神,期待见多识广的老爷们说出点儿刺激话。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麒麟真长这样?真是天降祥瑞?
而在众目期待下的彦博远,绕到石像后方直接把手插入了淤泥中。
半个手臂都陷进去了。
“大人?”旁边人惊呼出声。
看石像就看石像,咋还动手了。
那底下多脏啊。
彦博远空出的另一只手摆了摆,没解释。
直到摸到一个明显凹凸纹路后,心中一沉。
“这是镇墓石兽,并非祥瑞。”
人群哗然。
村长立时汗如雨下。
这事儿闹的,还怪尴尬的。
村长呵呵干笑了两声,试图蒙混过关。
村民见识有限,这点乌龙情有可原。
彦博远不管众人心中如何想。
从出了府县码头起,就一直在心中盘绕的,将忘未忘的感觉找到了缘由。
他还真忘记了一个很要命的事情。
“千年前的古墓被江河淹没,又在河底变化的激流下冲塌,被洪流裹挟着,重见了天日,这石像又重又大,不是普通水流能冲上来的。”
“洪水来前河底的泥沙会被水流搅动掀起,这尊石像想来是和泥沙一块上来的。”
彦博远向四周村民解释起石像的来历,高深的话不说,怎么简单怎么来,让百姓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就行,重点强调底下水流汹涌,可能要发大水。
这东西为上古时期镇墓所用,石像尾巴不显眼处刻有古文,表示替谁守门。
年代久远,别说是村民了,就是朝里的大人们,也少有认识的。
前世还真让他们给报到皇帝面前了。
还是一位世家出身的老臣认出。
最后草草收场。
重要的倒不是石像,重要的是古墓被洪流冲塌,看门的都被冲上岸了,可见底下潮水汹涌。
当时众人的注意力全在祥瑞上面,洪水来前还在欢庆。
导致最后死伤惨重。
彦博远暗恼,他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纸张记录容易被人发现,是以他没把前世所知全写下,这就出了弊端。
人一忙,心神不集中就容易有疏漏。
好在事儿还没发生,尚有挽救余地。
确定石像同前世所知为同一个,彦博远介绍完后,又立马向村长及其他几位村民问询。
“村里可有收到洪期避险的通知。”
兴源水利工程少,但最基本的水文站还是有的。
在每年六月到八月的暴雨集中期,派有专人观测守涨。
一遇到河水涨幅过大,就会向各处传递汛情。
兴源采用的是羊报的方式,河水水位超过一定界线时,就由报汛人坐羊舟往下游投掷水签报信。
“今年雨期来得晚,朝廷还未派人来说要发大水。”
村长说完,另几个汉子配合村长的话,一致摇头。
彦博远眸光一沉,问河水涨了多少。
村里没人具体观察这个,只能说个模糊大概。
临摹两可的话,显然不能当作证据证明。
疏散百姓要县衙出面。
彦博远没越俎代庖,免得越权办事让知县心里不痛快,之后再使绊子妨碍抢险救灾。
他没立即疏散人群,再者他也没人手去疏散。
又细细嘱咐村民,安抚人回去收拾好吃食,去附近高地避险,等县里来人通知,是否要去更高处,或是其他要注意的事情,总之先做好发大水的准备。
着重强调了此次洪水可能比以往更大。
有那么一大尊石像杵在那,彦博远这话可信度很高。
再者兴源洪水频发,村里老人都有经验,有彦博远一点,结合经验,这事八.九不离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人群当即四散,回家收拾东西准备逃命。
东沟县县衙内,知县老爷正和师爷说着御史大人离开后的舒坦日子,就被衙役传来的话吓得喉管一噎。
“这这这,他怎么又回来了。”
东沟知县来回踱步,心中惶惶。
他别是被御史抓到了小辫子,特地折返来收拾他。
“师爷你说他是为何回来,巡查不是都结束了么。”
还是师爷沉稳,“大人莫慌,他没有上奏弹劾而是亲自前来,想来不是冲着大人您来的,就算我们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那也还有回旋余地,看看他想干什么,要钱给钱,先把人稳住再说。”
这边师爷还在出谋划策,那头彦博远已雷厉风行地带着人冲进了县衙。
“施大人在就好。”
彦博远声线低沉,内含千斤重钧。
知县内心胆怯,这来者不善啊。
知县赶忙上前作揖,“下官见过大人,听闻大人今日启程返京,下官政务缠身未曾远送,还望大人谅解一二,现今折返,不知大人可是有何要事遗漏?”
他擦擦虚汗,试探地提问。
彦博远不和他打太极,也没工夫和他绕弯子,直截了当,把事情给他说清楚了。
让他把此地以往的水利制表翻出来,又叫人传水利司的人来问话,让他们给出个具体的数据。
知县心中嫌彦博远多管闲事,但面上不显。
这事御史大人爱揽便揽去,反正东沟县没水利工程,最近的水文站也不归他管。
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他上下嘴皮子碰碰,吩咐人翻点资料,传唤个把人的事儿。
费得那点口水,多喝两口茶就行了。
知县想明白后,挥斥属下:“没听到御史大人吩咐的吗,还不快去。”
知县不发话他们哪敢去啊,衙役心里嘀咕了一句,领命去办事。
秦师爷追上去,补了两句具体事宜,态度和缓,听得衙役心中宽慰,要说还是师爷为人和善,体恤他们,哪像那知县,肚里没点墨,光顾着吆五喝六。
府衙衙役表面因他官老爷的身份不敢如何,背地里可劲编排,敷衍了事。
全赖师爷维护,没让这些小鬼难缠。
秦师爷吩咐完差役,又回到知县身边。
他得看着点,留知县一人对上御史,他不放心,万一知县一时语笨,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悔得拍大腿都来不及。
知县使唤完底下人,又变了副和蔼面孔,殷勤招呼彦博远。
“大人爱民如子,为着汛期水患来回奔波勤劳,快快请坐,喝点茶水点心,歇歇脚。”
歇息完赶紧离开东沟县,要去找谁去找谁,他就一小知县,伺候不来这尊大佛。
彦博远低头,瞥向矮自己一截的知县。
知县窥到他黑沉的视线,心中凉风嗖嗖。
不用想都知道他的顾虑。
乌纱帽得来不易,可不得小心护着,这不想担责,那不想沾的。
洪水事项涉及广,只一个知县没权限,不敢乱来,万一引得民间骚乱,他担不起。
上头没下来具体命令之前,他是丝毫不想做工。
但人命关天的事情,哪容他推三阻四。
“连日暴雨,河水涨位异常,洪水随时可能来,本官之后也会去府衙沟通知府,具体缘由也会呈奏陛下,你现在不去让百姓避难,把本该避免的损伤避免,”
见知县有敷衍迹象,彦博远敛下神色,当即训斥:“水位上涨不是小事,你在这儿当了这么多年的知县,我说的严重性你最是明白,有道是防患于未然,更何况这种种迹象,都表明洪水即将到来,岂能容你疏忽,罔顾治下那么多百姓的命,这责任你头上的乌纱帽担得起吗?你的项上人头担得起吗?”
彦博远最后总结道:“大人你不是第一天当官了,具体会发生什么,你是清楚的。”
别管乌纱帽了,先管项上人头吧。
秦师爷在一旁看得焦心,恨不得替知县下决断。
东沟知县是捐的官,没甚能耐,平日全靠师爷拿主意。
彦博远现在还未卸任,便还是巡按御史,有直达天听之能。
知县当即惊得腿肚子打颤,连连讨饶:“是下官糊涂,下官立即去办。”
御史有特权,现在听他的去做,之后洪水没来,他也能把锅甩出去。
“下官这就派人,不,下官亲自去疏散百姓,还望御史大人快些去府衙,知会府尊大人,给下官补上一道令。”
彦博远和缓了语气,点头答应。
话毕,一旁焦心等待的师爷立马跳出来,振臂一挥,带人去通知百姓。
兴源的避水经验多,有一套自己的应对方案。
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办,彦博远不准备插手。
确定知县去疏散百姓了,他也依言去兴源府,找知府沟通。
在往知府衙门的途中,彦博远再一次将目光注入掌心香囊上,沉思良久。
前世奏报上的寥寥几句,与今世巡视途中见到的每一亩田,每一个百姓,他还能想起在堤坝上,在夫郎面前许下的诺言。
彦博远终是下了决定。
四府并非一条心,各有各的决断,各有各的考量,但他不许他们为了那些蝇营狗苟,而将万民的性命当个数字,当个随时能填补上的账目。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得留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