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饰月还独自沉浸在对崔韬的怒火之中,镇儿的这句话像冷水一般把她浇进现实。
她又不是摆在宫中的神像,只由着人每日朝拜供奉就行。
自己自然是要和这位大炻皇帝相处的。
这大炻皇帝据说大字都不识一个,运气好揭竿而起就一路打下了天下。
八成是个没有正经生计的当地小混混,不然谁有个生计会天天琢磨起义呢?
想来也是个老光棍,后宫里一个女人都没有。这位新皇本人什么样子,可以猜个大概。
让大羡朝曾经的名门之女给这样的人侍寝,范饰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抹脖子,这辈子就当没来过算了。
把事情想得更坏一点的话,大炻皇帝生性如此残暴,自己或许还没轮到侍寝,就先和那靳小娘子一样,不小心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情,被他一怒之下砍了亲朋好友的脑袋,逼得她不得不去跟着殉葬。
“月儿,这把宝刀你可还算喜欢?”
大羡太后的音容又一次地浮现在范饰月的眼前。
对啊,她这辈子是来完成上辈子没做完的事情,在彻底搞死商谦君之前,大炻这狗皇帝的这些事儿又算得了什么?
范饰月的表情又变得坚定平和了下来。
镇儿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范饰月这脸上的神色颇有点不对味。
妻子对夫君的期盼没有,少女的娇羞也没有。
他开始怀疑这大羡曾经的贵族之女,是真的进宫来刺杀新皇的。
内心不由地叹了口气。
新皇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天下一乱,他这个最低等的、还没混成常侍大人的小宦官,不知道又要颠沛流离到哪里去了。
……
范饰月思考怎么应对这新皇的措辞,想了一晚上,竟没怎么睡着。
倒是不用再苦苦在梦中,继续缅怀大羡的一切。
搞得每次醒来都要先偷偷擦会眼泪,不让人看出端倪。
小貂看着范饰月的气色不对劲,问道:“夫人今日是否身子不适,可还需再卧床休息会?”
范饰月淡淡道:“无事,扶我梳洗吧。”
她感觉自己好像还在弥刹军里,时刻准备迎接着每一场可能到来的仗。
弥刹军的小兵穿上盔甲拿起刀枪时,就如同小貂小惠现在给她梳洗一样,都是战前准备。
弥刹军要面对的是大炻的军队,战场是北境的每一处苍凉之地。
她要面对的是大炻的皇帝,战场就在这大炻的皇宫之中。
刚刚梳洗完毕,就有小宦官过来传声:“陛下到常怡苑了。”
镇儿看了看小貂小惠,这两个小婢女恭敬地退到后面一边。
范饰月神色自若,站起身来准备迎驾。
镇儿心中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但也很快走到门外,和其他小宦官们一同迎接圣驾。
脚步声近了。
三尺地。
两尺地。
一尺地。
镇儿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瘦削的身子在地上拉出一道细而锋利的影子。
常怡苑的门口被密密麻麻的、稻谷般的影子包围了。
“妾身,见过陛下。”
范饰月矮下身子,恭敬行礼。
只见面前金色镶边的黑色长袖一挥。
范饰月便知自己不用再行礼了。
她并没有急着抬头,而是待这男人坐于主位之后,去一旁的婢女手里,接一盏温热的茶水过来,端到男人的桌旁。
这第一次会面太重要了,决定着范饰月在新皇心中的第一印象。
镇儿想着,忍不住微微侧头,往前面瞄了一眼。
范饰月转身端茶的时候,面色冷了下来。
镇儿心中一紧,感觉这女子满脸写着都是茶里有毒。
但范饰月再一转身,又是怡然平和的表情,镇儿这才心中一松,心道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范饰月放好茶水,这才堪堪抬头。
虽然表情早就练好,但还是忍不住微露惊愕。
大炻的皇帝,竟是一个二十左右的男子,看上去也就比自己大几岁。
面部俊朗秀气,比大羡那些好风雅、以美貌自居的贵族子弟都更美上几分。
衣服上熏了香气,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邋遢混混老头子。
新皇唯一不像青年男子的地方,就是那鹰一样老成狠辣的眼睛。
那双眼睛永远不可能是一滩死水,永远在打量所有的东西。
像鹰一样,目光遨游于广阔天地之间。
却也和野兽一样凌厉。
范饰月从这双眼睛中看出了压迫,侵略,和掠夺。
仿佛下一秒就能把丛林里所有活的东西,给撕个粉碎。
新皇微微张口,似是想要问候一下先。
范饰月立马往地上一跪,以头抢地:“妾身有一紧急事务,要向陛下禀报!妾身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来说这件事也许不好,但是时间紧急,妾身只能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向陛下传达。”
过了会,范饰月感觉身边的婢女和小宦官们都退到门外了,应该是新皇挥手让他们退下的。
于是也不待新皇进一步对自己说什么,接着说道:“妾身阿翁曾有一门生,名叫商谦君。”
“其人道貌岸然,乃沽名钓誉之徒。见形势有变,在妾身阿翁那里,暂时捞不到一官半职,于是不顾阿翁多年栽培之恩,不辞而别,阿翁多次寻人未果。在妾身入宫前两日,派府里奸细联络妾身,表示其即将北上、为弥刹军效力的意向,妾身未予以回应。”
“此事事关重大,但妾身未曾禀告阿翁,乃因阿翁心善,不轻易怀疑别人。妾身思来想去,决定将此人可能的行程亲自告诉陛下,由陛下裁夺。弥刹军是大炻的敌人,是陛下的敌人,也是妾身的敌人。妾身理应告知陛下,所有自己知道的弥刹军相关人员的行踪。”
“根据商谦君通过府里奸细,提供给妾身的汇合点,结合这几天的时间流失,妾身斗胆向陛下叙述一下,奸贼商谦军可能出现的三处地方……”
新皇听着范饰月一一说完,沉默半晌,撂了三个字:“知道了。”
接着起身,准备向外走。
新皇走的方向正好朝着范饰月跪着的方向,范饰月不知道新皇是要往外走,以为是想来亲近自己,难掩心中的厌恶,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心道糟糕。
原来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也是演不出来的。
范饰月想着补救,连忙抬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心中过于懊恼自己的失误表现,急得眼眶里挤出了泪花。
她觉得自己十八年以来从没有这么失态过。
殊不知在别人眼里,只是个耳坠轻摇,小脸红扑扑,委屈得以至于泛出泪光点点的美人儿。
新皇哀叹一口气,重述了一句:“知道了。”
这第二声“知道了”,又比第一声“知道了”轻柔很多。
……
镇儿看向袁常侍,袁常侍正震惊地瞧着新皇。
新皇没与新夫人相处多久,就出了常怡苑,情况不妙。
袁常侍忙不迭地跟上去,片刻之后又回来。
对着镇儿,半是抱怨半是嘱托:“你家这主子,到底跟陛下说了什么?弄得我们陛下还没待够一日,就又要出宫,我们就又要给陛下打点行装。”
镇儿摇摇头。
驱散下人后,新皇与范夫人再谈的事,他们肯定也是不知道的。
袁常侍道:“你呀,平时多在这位夫人面前,说说陛下的好话。多劝劝这位夫人,既然进了宫就好好在宫里享享福,也不要老是操心家里,胡思乱想,然后折腾陛下。折腾陛下,就是折腾我们这些做事的人,是不是?”
镇儿赶紧点点头。
心道这范夫人可主意大得很。自己好话也说了不少,对面怎可能听得下去呢。
袁常侍没再训斥镇儿,他还有正经事要做,说教了一阵子就走了。
镇儿也被小貂喊进院子里,再度开启一天的洒扫。
期间禁不住又偷偷瞄了瞄范饰月,对方神色并未异常。
仍在对着炭火盆烤手,与未出阁前那个大羡的贵女一样,眼睛眨巴眨巴等着自己细嫩的手回温。
……
皇都郊外,伏首山头。
丞相生义河,正目视着另一位同僚益谷子辞别陛下。
新皇尧焻道:“朕这几年多在外征战,皇都大小事务都麻烦益相打理。未来这段时日眼见着也要益相操心了。益相送到这里就行。”
益谷子笑回:“哪里。老夫还害怕,陛下嫌弃我老了。能为陛下做事,老夫就算是做到猝然而亡,也是甘心的。”
尧焻安抚道:“剿杀完弥刹军,朕就可从此长居于皇都,也会让其他人为益相分忧,不会再让益相过度劳累了。益相以前常吃的药膳,朕也嘱托了袁常侍每日备一份,按时送到益相府上。”
益谷子长拜:“谢陛下体恤!”
生义河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两人在这,演着君臣和和美美的戏码,好奇着益谷子这个老东西怎么还不着急。
想当年,自己和益谷子两个人,一路伴随着尧焻从小村庄一直打到皇都,打出了大炻的天下。
尧焻念在益谷子年事已高,就留益谷子在皇都,代为处理日常政务。
生义河自己则被尧焻每次征战时都带在身边。
益谷子好像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眼见着大炻各项制度都延用大羡的,大羡是三位丞相,大炻未来肯定也有三位丞相。
大炻现在建成三年了,尧焻只任用了益谷子和自己两个人做丞相。
那就意味着,还有一个位子是空着的。
更令人烦躁的是,尧焻这小子,居然把曾经做过大羡丞相的范恭,他的女儿范饰月迎进后宫了!
四舍五入,范恭离稳坐这第三把丞相的椅子,不远了。
新皇此举,是想借用前朝文臣的势力,来压制自己这些开国之臣的势力吗?
就像砍了穆王的脑袋,文王和庄王就会安静如鸡、恪守本分一样。
自己也曾私下问过益谷子的意思,益谷子却笑呵呵说:“万事自有定数。再怎么着急第三把丞相座椅花落谁手,也没用。陛下若是心里定了谁,你我也左右不了。”
生义河快受不了益谷子这番无为而治的做法了。
他若是无为而治,迎接他的就是坐以待毙。
要知道,范恭身后可是有一群和他一样贪生怕死的前朝文臣。
如果范恭坐上这最后一把丞相的椅子,这帮子前朝狗官,也会一个一个被扶持上来。
用不了多久,他再上朝,可就看不见几个熟面孔了。
那个时候,还能有自己的好日子可过?
生义河瞥了瞥尧焻,对方看自己和益谷子的眼神,还是那么温善:“益相、生相,朕能有你们,真是三生有幸!天下能有你们,真是三生有幸!”
演吧,继续演。
生义河心里嘀咕道。
跟了尧焻这么多年,他还不知道尧焻这小儿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自己也许多虑了,尧焻这么一个多疑的家伙,真的会那么轻轻松松地,就让范恭一个背叛了前朝皇帝的人,官复原位?
这次出征尧焻也带上了崔韬。
一个背叛了弥刹军,归附大炻的人。
他倒要看看,新皇是怎么安排这个归顺的叛徒的,是不是可以从中依稀看出一点,范恭会怎么被安排的端倪来。
尧焻扬鞭一指崔韬,对其说道:“崔将军,这次你来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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