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擦咔擦…”
开颜像变了一个人,他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圆润光溜的脑袋。
他正蹲在地上,似是在做什么细致活,丝毫不受周围一圈人的影响。他面前立着一块长条状的石材,专心致志拿着油石不停地来回打磨,地上还散落着滑石,砂纸,小刀这些东西。
隋垂容和祁云照上前,他听见脚步声,若有所感的抬起头,敛眉笑了一声,隋垂容微愣,那眼神,和她那日不经意间看到的一模一样,矍铄清明,丝毫不见疯态。
“你要给楚山大师再做一块墓碑?”隋垂容开口。
开颜点点头,“这木碑已快被蚜虫叮咬空了,我准备再做一块石碑。”声音清缓,混然不似先前尖锐粗哑。
隋垂容注意到他身侧的空智,空智双手被缚在身后,嘴里塞着一块不知道哪找的抹布,像死鱼一样躺在地上,胸口微弱起伏,他眼神憔悴,溢着满满的恐慌,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之物。
“你为什么装疯?”隋垂容移开视线,重新看向开颜,问道。
开颜顿住手中的动作,歪了歪头,他掬起一捧黄土,又洒在地上,目光如堕五里雾中,似有痛苦在其中挣扎不休,他盯着面前的石碑,一言不发。
半晌,他终于开口道,“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
从前有个行脚僧,他四处游历,传道授经,在民间威望甚高。某日,他走进了一座小城。
小城名为不渝城,城内并不十分繁荣,但百姓个个赤诚善良,尤为尊敬这位方外之士,每日一到时辰,都拿着自家的小板凳去城门口听他讲经。
第三天,高僧在槐树下温声诵经时,忽听一道稚弱声音自人群后方传来,“大师,佛祖能让我吃饱肚子吗?念经能让我不再受寒冷侵扰吗?”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紧张看着高僧,原来是一个乞丐小童,他头大身子小,整个人像一株随风而倒的蒲公英。
他全身上下只围了一个四不像的破布,堪堪遮住身子,裸露的手臂小腿上刻满了陈年疤痕。虽狼狈却不见他有丝毫畏缩,那双圆眼睛里面盛满了机灵,说话时能隐约看见他缺了几颗牙。
高僧闻言,招手示意小童去到他身旁,他解下自己的袈裟披在小童身上,笑道:“斋戒,**,削髪,束髪,不吃鱼肉,身上涂灰,穿粗皮衣,侍奉祭火,世上许多不朽的苦行、颂诗、供奉、祭祀、顺应节气,所有这些都不能净化一个没有摆脱疑惑的人。”
小童懵懵懂懂,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大,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说道:“那我这样也算是在苦修吗?那为何他却不用忍饥受渴,也能与我得一样的道?”
他指的是坐在第一排的男孩,他认得这男孩,是城内赵记药铺掌柜的儿子。
每次他去酒楼与其他乞丐争夺倒掉的饭菜时,都能瞥见这男孩坐在店门口,拿着包子馒头慢悠悠地吃,店内时不时还走出来一个妇人给他递鸡腿茶水什么的,这男孩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为了半个吃剩的包子大打出手,好像他们是什么下饭菜一样。
小童看见那眼神,忽地发了狠地咬他面前的一只乞丐的手,那只乞丐痛的嗷呜大叫,连忙伸回手,他顺势抢了那半个包子就跑,跑到墙角一边吃一边哭地吸溜鼻子。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他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明明是差不多的年岁,那男孩锦衣玉食,他却得用十足的气力才能够个将将温饱。
高僧但笑不语。
那第一排的小男孩却不服气地站了起来,走到小童面前,“你根本不懂大师的意思,大师意思是说,外在的仪式和苦行,如果缺乏内心的觉悟和坚定的信念,就无法带来真正的解脱。”
小童撇撇嘴,尽力仰着胸膛,佯装不屑,“你挨过饿吗?你知道肚子咕咕咕叫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手上冷得起冻疮是什么滋味吗?你光觉悟了,根本没有苦过。”
“你!”男孩怕是长这么大没吵过架,被他这一番胡搅蛮缠气得脸通红,眼里是欲坠未坠的泪花。
“今生种因,来世结果。渴饮饥餐都是外在,人生来便在**之内挣扎,你想要多大的东西,就得偿还多少的东西。只要你内心足够坚定澄澈,幕天席地又有何妨?”高僧慈眉开口,
小童旷若发蒙,久久,道:“这些都是我的必经之路吗…苦难会历练我的心智,困厄能锻造我的慧心,我要把这些一层层剥离开才能找到我自己,才能真正净化我的心?”
高僧满意点头。
他对着小童和男孩开口道:“我在外游历多年,一直在寻找承继我衣钵之人,今日是缘,你二位可愿意跟随我,拜我为师?”
“弟子愿意。”二人跪伏,恭敬开口。
就这样,高僧带着二人落宿到了京城外的一座破败庙宇中,经常去城内化缘授法,久而久之,这座庙有了名气,来祭拜香火的人越来越多,庙中弟子也越来越多。
“那个高僧就是楚山大师吧。您所说的破庙,就是现在的水阁寺,那小童和男孩,就是您和空智吧。”隋垂容肯定开口,开颜不置可否。
高僧将小童和男孩带到正殿,让他们跪在佛像前,二人依做,“你二人皆为我的弟子,年岁几何?”
男孩开口道,“禀告师父,徒儿十岁。”
小童紧跟其后,撇撇嘴道:“九岁。”
“好,那你二人按年岁分谁为师兄,谁为师弟。”高僧交代完又开口,“从今以后和睦相处,不可争吵是非,寒秋暑暖,日日都不可忘记打坐念经,诵读佛理。”
他看向男孩,“你为师兄,要亲近师弟。你生来九窍通透,但慧极必伤,为师赐你法号空智,望你不执着于外物,静心只观自己。”
随机,又对小童道:“你为师弟,要尊敬兄长,切莫再口出妄言。你自小失怙,飘零无依,虽有慧根,却悲观厌世,心如槁木。如此,便叫开颜吧,望你舒展释然,早日放下,方能修成正果。”
那是很美好的一段时光,开颜微微出神。
一天,二人上山捡柴,途中偶遇一落单的豺狗,大概是饿急了,龇牙咧嘴,嘴角流着恶心的涎水,冲着他二人便飞奔过来。
二人张皇失措,大声尖叫却没有人听到,慌乱逃蹿之下,师弟扭伤了脚腕,一把摔在地上,眼看着豺狗越离越近,他强撑起浑身发软的身子往后挪,吓得眼泪鼻涕都糊在一起,可豺狗已近至眼前,只差一尺,他绝望的闭上眼睛。
可是随即而来的不是痛觉,他被溅了一脸黏糊的粘液,睁开眼一看,面前是拿着一截干柴,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的师兄,他双眼无神,楞楞地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他顺势看过去,那条豺狗伏在地上不住发出“嗬…嗬”声,它脑袋破了一个窟窿,嘴角溢出血沫子,爪子四下翻腾,几下便没了气息。
“师兄,没事的,没事的,你救了我!”他随意一抹脸,起身夺去那根干柴。
“佛祖不会怪罪的,万物有灵,这豺狗会伤人,以后保不准有山下村民上山会被咬,我们把他埋了吧。”
他牵着师兄发僵冰凉的手,吃力地挖了一个大坑,把那豺狗放了进去。
“阿弥陀佛。嘶…”,他脸色扭曲一瞬,师兄双眼顿时有了焦距,连忙扶住他,拧眉道:“怎么了?受伤了?”
“扭了一下,哎,是我没出息,还得师兄你来救我。”他羞赧地低下头。
“上来。”师兄没有多说,干脆利落地蹲下身,声音像淙淙流水拂过坚冰。
他极为不好意思,可看师兄那么坚持,也不敢多刺激他,只得爬上了他脊背,快走到水阁寺时,师兄突然开口,“之前的事,对不起。”
“啊?”
“当初你与…他们抢饭,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笑话的,我只是…没见过这般大却活得这么艰难的小孩子,是我狭隘了。其实,你如果当时和我要馒头的话,我一会给你的!”闷闷的话语透过胸腔传到他耳朵,“嗯,鸡腿也给你。”
他笑了,眼眶逐渐被湿润蔓延,其实他早就不在意了,随着日益精进不断参透的佛理,他早就对当初的遭遇释然了。
“没关系,师兄,我那时平白无故朝你撒气也是我的不对,你并没有任何错,是我那时太偏激了。”
寒来暑往,师父并不大约束他们,他们师兄弟的关系越来越好,几乎成了莫逆之交。
每每完成当日师父留下的任务后,便跑到斋院菜园子里摘黄瓜吃,黄瓜脆声声,能把疲惫都一扫而光。
他和师兄一手拿一根,露出缺牙的两张嘴相视而笑。
他那时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那段遥远的吃不上饭的日子,竟不知不觉早已在他记忆中模糊了,只有身上依稀残缺的疤痕提醒他,仿佛他还度过了一段似乎颇为艰难的幼年时光。
“师弟,日后我当住持,你当都监!”
“嘿嘿嘿好好好,我一定能辅佐好师兄。”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庙里的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流过去,当初的小人儿也越长越大。
那天宫里来人,要召一位僧侣去宫内为生病的太后娘娘祈愿,如果这事办好了,对整个寺里来说,都是莫大的好事。
高僧已年纪大了,不愿外出走动,于是他把两个徒弟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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