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蘅......”
听见楚炼低低地唤她,姜蘅从床上下来,堂堂正正地站到他的对面。
“楚大人,这一晚多谢你相助,这一笔账算我欠下,日后一定还上。”
楚炼面对姜蘅,他能看见她的固执倔强,有时甚至能看见她的软弱,他在内卫司见过那么多的人,几乎将人性看得极为透彻,可偏偏姜蘅的这些最让他束手无策,她是永远自由的魂灵,绝不会容忍自己成为任人摆布的风筝。
他明知道多说无益,却忍不住再拦:“我会派人将你安置到安全的地方,此事由不得你冒险。”
姜蘅的眉毛微微一蹙,心中突然的躁动不知是失望还是莫名的涟漪。
“安置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呢?把我藏起来一辈子吗?楚大人在京城自然可以另起炉灶再觅佳人,我却要守着对楚大人的贞节牌坊在这个囚笼里一辈子吗?”
她这样一连串的质问,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语气有些激烈,显得她格外咄咄逼人。
楚炼骤然发出一声冷笑:“你自己说最厌弃利用,难道以为跟北辰王交手就可以全身而退吗,林靖的例子摆在你眼前,姜蘅,你该知道后果的。”
姜蘅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她不是没想过这些,但是李卿言给她的承诺经过了系统的验证,现在摆在她面前最未知的,竟然是这位未婚夫婿。
“你难道会信情深几许这种妄言吗?”
他的言语之中多少藏了些讥讽的意味,姜蘅听得明白,她在楚炼心中,似乎不过是那种为了三两句甜言蜜语、糖衣炮弹就被骗去死心塌地的小小姑娘。
他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到此刻居然连这一分的信任都要荡然无存了。
她死死盯着楚炼,把自己的唇角咬得几乎发白了,尝到那么一点刺激的血腥味,才扯开嘴角笑了笑。
“我说我信,你又能奈我何?纵然违背天家婚约,于我不过一死。”
他的身形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是眉目之间多了几分戏谑与狠戾,姜蘅从没在他的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一时被唬住。
楚炼问她:“你不想知道北辰王妃是怎么死的吗?”
他语气平淡,就好像岁月史书清点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生平,过往岁月中自认为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或丰功伟绩,都不过寥寥几语,一笔带过。
李卿言已三十有二,尚未婚娶,二十年前西狄王为求与大周交好,将年满十岁的小女儿送至京城,先帝为二人订下婚约。
在大周百年的长河之中,被送到京城为质为妃妾的西狄公主数不胜数,少有宠冠绝伦之人的名姓或能被人铭记一时,大多数女人被迫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埋骨异乡,这位小公主也像是被遗忘在洪流之中。
其实当年对于这位小公主的身世众说纷纭,西狄王宠爱自己的小女儿,必不舍得,便选了王公的女儿封为公主,差送给先帝不受宠后妃的幼子。
“那一年我还在玉门关,我见过她。”楚炼轻笑了一声,姜蘅也分辨不清这其中的情绪,“她确实是西狄王的亲生女儿,你们二人也确实相似。”
她的身子抖了抖:“她怎么死的?”
小公主与李卿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成一段佳话。
她来到京城的第八年,二人奉旨完婚,彼时收复西狄已是大势所趋,新帝登基又逢西狄王意外薨逝,大军压至西境,西狄群龙无首负隅顽抗。
大周军队凭借一张精准的堪舆图直捣黄龙,西狄不出三日溃败。
李卿言凭借进奉堪舆图打消皇帝猜忌,受封北辰王。
那张图的起草,是小公主亲手绘制,大婚当夜,小公主自缢于王府。
婚礼未成,小公主又是西狄身份,不得入李氏宗庙。
姜蘅听完,如坠冰窟,倒吸了一口寒气。
她明白楚炼的意思,他在警告她,李卿言待枕边人尚且如此,对她的一时许诺,不能当真。
姜蘅不是不能一走了之,她对那只金镶玉的手镯能带她返回二十一世纪有很大把握,只需要找出触发机制的方法即可,可是她如果不管不顾,周妈妈一人承担着滔天的皇命,简直如一只蝼蚁。
她要跟楚炼解除婚约,还要在杀了白瞎子的人杀害她之前,给自己留足够的时间找寻通过手镯回到现代的方方法。
如果李卿言这条路行不通,她只能另寻他法。
姜蘅看向楚炼,赌气过后,从各种方面考量,他都是合作的最佳人选,身后还是温嘉公主。
她从不担心楚炼不肯放她走,毕竟事成之后他一定乐得与李乐嘉圆满,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场心甘情愿的合作什么时候才会有尽头,也担心自己到最后舍不得走。
她两袖清风来,对这个世界,本来就不该有太多的羁绊牵挂。
事已至此,姜蘅打算先逃避一下:“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
楚炼没有拦她,她打开门,乍泄的晨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定睛,这一日的天气并不算太好,天阴沉沉的。
几片白白的雪花摇摇晃晃落到她的掌心,被她的体温融成一滩清澈的水,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楚炼还站在门边。
“下雪了。”
这一年的雪来得很早,圣历三年十一月二十九,姜蘅在大周看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来得毫无预兆,越下越大,马车行驶到长宁街的路面上留下两道湿漉漉的肮脏痕迹,游人撑着伞行色匆匆,整个长宁街都变得冷清肃穆。
今天长宁街上有两件大事,一整年不休假的算命大师白瞎子没来摆摊,同行几家欢喜几家愁;世子妃小产,吴王抬侍妾为侧妃。
姜蘅回到梦谷阁后院,发现白瞎子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了,雪将清理之后的殷红痕迹掩埋冲刷,院子中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的痕迹。
她还在疑惑是谁,店铺中她招来的女工青岚给了她一张字条。
午时清茶轩相候。
看青岚的反应,应当没有见到白瞎子的尸体,刚好李卿言派人送来字条,必然是李卿言提早前来处理过。
她跟李卿言见面之后,得把白瞎子的尸首讨要来,他没有亲人,无人送终,她必然得安葬好他。
姜蘅将纸条丢进炭盆中焚烧,注意到柜台边上放着一尊巨大的天然玛瑙石,未经粉饰雕刻,暗红沉郁,品质浑然天成,一看就是产自西狄的货品。
青岚很有悟性,在她手下学了几天,就很会识货了,虽然性子胆怯一些,大事上她不在拿不定主意,时而的决断还是很有水平的。
“今日店门一开,隔壁长门驿馆的一位大胡子商人就忙不迭将这块玛瑙送来,我瞧着成色实在好,便自作主张留下了。”
姜蘅赞赏地点点头:“雪停之后,送去给鬓影阁的张娘子,让她先选最好的部分切割,剩下的我们再请工坊的珂儿做加工。”
“是。”
姜蘅坐下来比对账目,面前产生一大块的阴影,她抬头,周妈妈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有些惊喜,望向外面的大雪,又不免担忧:“周妈妈,雪天路滑,您怎么来了?”
“念着你如今经营辛苦,恰逢今日落雪,叫你吃点饺子,身上好暖和暖和。”周妈妈眼睛笑眯着,“老身的手艺比不上宰相府的厨师们,你便将就吃几个。”
姜蘅把食盒打开,里面的饺子还腾腾冒着热气,薄皮大馅,白汤香浓。
她没用过早膳,此时正饿得慌,招呼了青岚一起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周妈妈在饺子馅里掺了虾,口味鲜甜,暖意滑进胃里,身上的寒意全部消解了。
青岚坐在一边赞不绝口,她是饥荒逃难被人牙子拐卖来京城做婢女的,姜蘅想着,既然要卖进姜府,倒不如自己收了她,教她一些本领。
姜蘅看着青岚吃着饺子都要哭出来了,不由得一笑,便疏忽了嘴里嚼着的东西,被一块坚硬的东西硌得牙齿酸疼。
吐出来用帕子擦干净了,她发现是一枚钱币,看向周妈妈的眼睛里藏了些惊讶。
周妈妈期盼的眼神落到了实处,说:“小小姐吃到这枚钱币,往后都要顺遂安康。”
青岚有些艳羡,突然轻呼一声,也咬到一枚钱币。
“你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好好陪着小小姐,老身死也能瞑目了。”
姜蘅放下筷子,郑重其事道:“周妈妈,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你会长命百岁,福寿延年。”
她本来想多添一句,却觉得自己早晚会食言,便哑了口。
周妈妈叹笑,引起了激烈的咳喘,她用手帕接着,竟然咳出血来。
姜蘅顿时警铃大作,一句关心尚未问出口,周妈妈便立刻昏了过去,她立即喊道:“青岚,去请医官来!”
她废力地将周妈妈抬到后院的屋子中,里面有两间简陋的房间,屋内烧着的炭火已经熄了,寒意袭骨。
她被带进了夜里看见白瞎子死去的阴影中,双手止不住的地抖着,柴火划了四五下才冒出点火星子。
炭火噼里啪啦燃烧着,青岚把京城春风医馆中的大夫请来了。
大夫替周妈妈把了脉象,大惊失色:“这......这......”
姜蘅急不可待:“怎么了,您快说啊。”
大夫捋捋胡子平静下来:“这位夫人中的是落回之毒,此毒为慢性毒药,逐渐侵蚀身体,无药可医,老夫纵使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啊。”
她握着周妈妈的手一紧:“好端端的为何会中毒?”
大夫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言语道:“落回之毒阴险罕见,前朝记载,多见于宫中,前朝盛宠萧贵妃便是遭文淑妃陷害因此毒而死,百余年来不曾寻得解药。”
青岚送走大夫后,姜蘅还在喘息着,只觉得喉咙被紧紧拴住,有一只无形的手束缚她的手脚,让她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一个被当成玩物一样离去。
屋门被人推开,李卿言阔步走进。
“莫非姜姑娘是个不信守承诺的人,还是说对楚大人动了真情,夜半纠缠?”
他的眸中阴桀,令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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