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内人

上船之前,几人便约好在沈甜房间集合。沈甜想到方才那一出,左思右想还是不太放心,趁众人还没来齐前,先出去寻罐儿。

他刚走出来,就被眼前的一幕所深深地震撼——并不是他看见了什么,而是他什么也看不到。今夜无月,夜里的海是一片极致的黑暗,船上的灯光显得尤其孱弱,勉强照亮沈甜脚下甲板;而甲板以外,仿佛有一线屏障将船与海泾渭分明地切割,夜海有如一口择人而噬的深渊。

面对这样的奇景,沈甜油然而生一种磅礴的敬畏。沈家村的人们常说“欺山莫欺水”,这句箴言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而此时,他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字字都饱含多少前人血泪。

沈甜本思虑重重,被这夜海震慑,倒是心境一清,行事更加谨慎冷静。

沈甜听了一会儿脚步声,如他所想,船上果然有水手巡逻,这些水手如同幽灵一般在船上穿行,不发出一点声响,都有武功在身。

恐怕这些水手表面上是在维护船只的运行,实际上是在监视他们这些“贵客”。而陌生的海船上,又是暗夜里,要想逃过他们的眼线不是易事。

沈甜眼珠一转,却是不再隐匿气息,拾步走出黑暗。

他刚动弹,就感觉到有几道视线自黑暗中隐秘地投过来。即使沈甜早有准备,也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这些水手的眼神不像在看活人,更像是屠夫看到了偷跑的牲畜。

但沈甜深知,越是这样情形,就越不能露怯。他秀眉轻蹙,甩袖往视线其中一处打出气力。

黑暗中传来躲避时踉跄的脚步声。沈甜抬手将鬓发捋至耳后,在油灯柔和的光线下,将他白腻如玉的耳尖与乌发衬托分明。

这一击饱含被窥视的不悦。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顿时收敛,沈甜心中却是暗叹,早知拉上谁一道,现下他独自出来游荡,反而显得可疑。

他们的房间安排很分散,罐儿的房间在船的另一头,沈甜不得不穿越大半船身过去。

人长时间处在黑暗里,会不断放大所能听到的声音。然而在海上,海浪声不断,风声像是女人的尖叫,听不到人生活的声音,会让内心滋生焦虑与恐惧。沈甜紧盯着前路,将体内翻涌的血液一压再压,平缓心跳,默念“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可惜,可惜啦!”

舱室内灯火通明,盛在冰鉴里的果肉散着清甜香气。捧着酒杯大笑的,正是一个魁梧的女子。她叹道:“可惜啊!老王出了事儿,不然我还想看看他手上那批货呢。”

“他能弄来什么好东西?”另一个男人不屑道,“连册上的东西都要搜罗一年,他要是来,我还嫌他的寒酸气脏了这宝船!”

“话也不是这么说,除了财力,没准那位还看上他别的呢?”

几道笑声传出来,又有人道:“也不知道这吕四万最近是怎么回事儿,懒得很,现在也不过来。”

魁梧女人惊讶道:“噢哟,你还没听说?他可是另择良枝了。”

“哈哈,是吗?”

众人视线都暧昧不明地看向从方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黑衣人。他应该是在场穿得最低调朴素的人,浑身上下,就连脖子都被高领衣物遮掩,没有多余的花样;紫色的脸谱面具将他面容挡得严实。

三尺雪闲适地陷进软座里,他虽看起来最低调,却是在上座,懒洋洋地把玩着手鞠。众人看了过来,他也没有抬头。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回答,众人会心一笑,饮了些酒。

“说起老吕,这回他带了个什么人过来?之前从未见过。”

“我看那小腰,定是个绝世佳人。”

“要是是第二个‘玉面魁’,这老吕可真有福气。”

“要我说,指不定只是个解闷的玩意儿——谁在外面?”

室内一静,候在门口的侍从立刻将门拉开,白衣女人站在门口,面纱下看不清面容。

若是大大方方地推门进来还好,站在门口不进来,反倒被人发现,场面一时凝滞。

沈甜只是路过听见里面仿佛在说“玉面魁”,心中又疑惑这些人怎么聚集在这里,一时站住了,后脚跟刚落下,当场被抓个正着。

他的身份本就尴尬,换做鬼怜假扮的玉面魁,好歹知道个性情,但他现在既是男扮女装,又对所扮的人一无所知,担心自由发挥会出什么岔子,因此束手束脚。但现下什么都不做也太嫌疑,沈甜进退两难,下意识看向了三尺雪。

三尺雪将手中把玩了一会儿的手鞠往前一丢,淡淡道:“愣着干什么?”

沈甜接住朝自己抛过来的手鞠,一时吃惊,三尺雪这是……在帮他?

他不敢多愣神,十分自然地将手鞠捧在怀里,在众人的注视下坐到了三尺雪身旁。

“三尺雪,这是?”魁梧女子将射覆的东西一推,率先问出了众人心中疑惑。

三尺雪往扶手旁倒去,撑着脸,一手拿回沈甜怀里的手鞠,道:“内人。”

众人:“……”

沈甜:“…………”

沈甜勃然小怒,瞪了三尺雪一眼,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他心中莫名的一丝窃喜。

他敢怒不敢言,端庄地坐着,紧紧并着膝盖。其余人神色各异,虽说两个人靠得很近,但软座就这么大,三尺雪还懒洋洋地坐没坐相,两人一点儿也不像情人。再说了,三尺雪的情人,又为什么跟在吕威远身边?

玩这么大?

几人将信将疑。三尺雪也没有继续解释的**,倒是那个魁梧女子将冰鉴往沈甜那推了推,笑道:“来来来,吃点东西吧,姑娘怎么称呼啊?”

沈甜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喉咙,摇摇头。

“哦,不好意思啊。”魁梧女子从旁边取了根干净的象牙签子,插在水果上,“你俩都喜欢蒙着脸哈。”

沈甜:“……”

众人:“……”这可以直接说的吗?

沉默没有保持太久,在场的个个都是人精,很快继续聊了起来。沈甜倒是很乐意留下来,装个哑巴听他们说话,但他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闻人他们发现自己离开太久,一定会发觉不对找过来。

他扫视一圈,倒是都认得这些人。其它也罢了,方才给他水果、同他搭话的魁梧女子,正是步踏风,她的钱庄和镖局遍布各地,跋过的山涉过的水,比沈甜这辈子吃过的盐都多。沈甜从前见过她两面,那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步踏风只说了句“没有双十的男人别领到我面前来!”,干脆利落把他丢给了手下人交涉。

“今天蝉丫头下手可真够狠,瞧把她那徒弟整的。”步踏风道,转头对沈甜笑道,“我回房时还听到她在骂你呢!”

沈甜怀疑她在上眼药,但没有证据,于是礼貌地点点头,心想步踏风应该跟这个‘蝉丫头’关系不大好。

“她这个徒弟不懂事,什么都敢说。别说蝉丫头,我都吓出两滴汗来。”

有个男人说了句话,口音太重,沈甜没听懂。其它人听了倒是神色不变,只是笑了笑,仿佛没有什么影响。但那片刻的沉默,证明了这句话的重量。

三尺雪忽然站起来,一旁的侍从俯首递上他的披风。

“这就走了?”步踏风讶道,“没聊几句呢。”

“去快活。”三尺雪回头,朝沈甜勾勾手。沈甜如梦初醒,当即站起来跟上去。

门关上,里面的人再如何拿他和三尺雪闲谈就不知道了。沈甜跟在三尺雪身后,心中紧张,他仍然不太确定三尺雪有没有认出自己,还是说三尺雪认识他所扮的这个女人?

他们走到甲板上停下。海风猎猎,三尺雪系上披风,道:“想问就问吧。”

沈甜一时卡壳。

“我要去休息了,趁我还有耐心,你问不问?”

“你——”沈甜改口,“那个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蝉嬢的徒弟是至阴之体。”三尺雪说。

“至阴之体……”沈甜低头沉思。

他不是没有接触过相关的知识,甚至非常巧合的,闻人归峭就是世间极其少有的至阳之体。为了压住这个体质,闻人不得不常年以冷水洗浴,吃冷食,所居是常年落雪的万寒峰,所用的兵器是极寒陨铁锻出的揽月剑。他幼时还不明白,靠近那把剑时,就已经感到莫名的寒冷,再拿起来时,更是仿佛连血液都被冻住,即使及时丢开,也伤寒了好几日,看见那把剑就牙齿打颤。

而至阴之体,沈甜了解不如至阳之多,但至阴至阳,向来密不可分,都与鬼神之说有关者占大多数,而阴阳鬼神之说也是生道课业有所涉猎的。只是他还不解为何那些人要提起这个,一时也无法抓住什么线索来,只得暂且搁置。

三尺雪说:“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佘行天有多么危险。”

沈甜抬头,夜幕里,他们衣诀翻飞,仿佛在微弱灯光中挣扎的飞蛾。

三尺雪又说:“那些东西,你也看过了吧。还要继续查下去么?”

沈甜没有问他是怎么认出自己的,或许他的行踪一直被三尺雪掌握。他不知道三尺雪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但目前为止,他都不曾从三尺雪身上感受到恶意,甚至有意无意为他提供帮助——除了他一把火把王出杰的房子烧了。

“即使他罪大恶极,烧杀掳掠,也不应该是由江湖人屠杀所终结。”沈甜说,“法者天下之仪,我接下这件事情,就不能让这件事不明不白地过去。”

风尖啸着冲过,船身随着海浪摇晃。沈甜声音很轻,他甚至疑心自己的声音是不是被风卷走了,三尺雪能不能听得见。

他其实不太愿意和三尺雪说这句话——江湖传言纵使有夸大,但三尺雪杀人如麻是事实。沈甜已经过了将人正邪对立的时段,不以他人传闻中的事迹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但也知道有的话、有的思想,在有的人眼里可笑如稚童赖皮。……他不想听到三尺雪的嗤笑。

但三尺雪只是沉默。这时候,他可恨的地方就显现出来了:他把自己包裹的太过严实,面具、黑衣、手套,沈甜连他一点儿皮肤都看不见,三尺雪沉默时,就这样长身直立,沈甜总想起披上衣服的稻草人,他幼时下田,嘴皮子又闲不住,热得汗如雨下,也要和稻草人说话。稻草人也不会理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沈甜忍不住道:“我还以为你会说点什么。”

三尺雪反问:“说什么?”

“警告啊,嘲笑啊,”沈甜说,“什么都有可能,以前我遇到的人都是这样的。”

“我烧了王出杰的房间,你也没说什么。”三尺雪说。

沈甜肃然:对啊,他也没说什么!

再倒退五六年,他估计就抱着三尺雪的大腿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他向来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知之明,打不过就不动手,就是撒泼打滚也要阻止三尺雪做出此等恶行——然后那个沈甜就会连找线索的时间都没有,被打一顿丢出来。

“走了。”

三尺雪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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