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未曾停下的雷雨

茶一盏,敬祖师,开天辟地;

茶两盏,敬同道,薪火相传;

茶三盏,敬尊师,春风化雨。

萧甜将茶盏放回茶几,站回沈甜面前,恭敬长揖。沈甜依然坐着,伸出手臂扶他起来,取出那枚亲手刻制的生道山玉佩,仔细为萧甜系在腰带上。

玉佩系好,礼成。

沈甜笑道:“生道弟子之间结成师徒,至此便礼成。你戴上了我的玉佩,今后便是我亲传,我必倾囊相授。”

萧甜的视线追着他的手从玉佩上离开,也摸上了玉佩,却没有触摸到手指残留的温度。他回过神来,却忘了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只是道:“多谢师父。”

沈甜没有食言。他见萧甜说不出想要主攻的方向,索性会什么教什么;徒弟也不知道做什么,索性学着孝顺师父。

沈甜教萧甜制桂花发油、制陶、木工机巧甚至种田饲养家畜,写文章念经书,生道武功,甚至连华御的剑法、闻人远的琴棋书画都不吝赐教,本意是想试出萧甜所擅长或喜爱的,再有专攻,不曾想萧甜有什么学什么,他有耐心,又聪明,手脚更不笨,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会太差,也亏得沈甜早年走南闯北,什么都会一些,竟然就这么东一棒西一棍地教下去,萧甜也就这么学。

早年离家时,萧甜在茶馆前台算账,在戏园跑堂,所见师徒皆是师父传授知识武艺,徒弟则要伺候师父日常起居,端茶倒水、烧火做饭,做饭被沈甜包圆了,他就在别的地方打打杂,像是如果夜里下雨,沈甜便总睡得晚,次日清晨他就会早些过来帮沈甜梳发整理房间。

若是让外人看到三尺雪做这些事,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萧甜却是自得其乐,连剑术上的瓶颈总无突破之意,也没能让他多烦忧。

“生道的回首掏是闪避后的顺势反击,但用在拂尘上则是另一种。”沈甜拿着拂尘道,“将内力从拂尘柄传至拂尘丝,刺出时有雷霆之势,但实为骗招……”

他说着要给萧甜演示,抬头去看萧甜,不由得失笑道:“看我做什么?看拂尘!”

他们住的地方是沈甜在一个小镇郊外的山上买下的宅院,名君子舍。他的厢房就在沈甜对面,从窗外看去便能瞧见沈甜的房屋。

像是这傍晚,萧甜沐浴过后,端着木盆回屋,雨又淅淅沥沥。他往窗外一看,沈甜窗子都开着,屋里灯火通明,只是瞧不见人。

风雨将几片竹叶吹进来,萧甜捻了一片,可惜不在生道山,用不了传音的把戏。他随手拿了旁边的笔,在上面写下一句“怀民寝否?”,抬手将竹叶掷了出去。

竹叶连雨珠都来不及接住就被送到了沈甜的桌面。

沈甜在换寝衣,余光瞥见,便过去拿起来看。有些忍俊不禁,见窗边也有落花被吹着往屋里飘,也捻了一片掷过去,才倒回去写字。

萧甜把伞放到门口进了屋,替沈甜把门窗都关好,清理窗沿的落花竹叶。看沈甜写的字搁在台面上,走上前瞧,写的是“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他笑了笑:“不仅未约,现也只是将夜。”

“没有约,你就不来?”沈甜笑道,还记着先前下棋惨败的事,又和萧甜犟上了。下了几局,又腻歪,去做别的消遣,萧甜则把玩沈甜屋里的古玩。

沈甜推开一扇窗,窗子前正对着方才两人下棋坐的罗汉床。这个位子淋不到雨水,他盘腿坐好,对着天光渐暗的雨幕,取出一支长笛。

笛声清亮悠扬,为这雨夜添上亮色,然而曲调萧索,更显孤寂。萧甜不禁站住,忘了许多算计之心、许多情动之时。

外边渐渐暗下来,雨势非但不减,天边还隐隐有雷声。

若说笛声如竹,在满院风雨中挺立,那么萧声就如秋水潺潺,淌过竹林,淌过渺渺人间。

笛萧缠绕,时远时近,如隔着谎言与真心望去的一眼又一眼;蝴蝶飞过窗棂,此时爱恨不过如此轻。

曲终,二人皆是心中悸动,却未看向彼此,只是垂眸,不知是等候,还是已经沉醉。

不知过去多久,沈甜才感慨道:“这样好的一首《竹影碎光》,今生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吹出第二次。”他看了一眼外面,又看向萧甜,笑道:“在我屋里将就一夜吧,现在回去,你非得湿透了。”

萧甜微微一笑:“好。”

沈甜对君子舍的装潢很是仔细,一花一木都有讲究,床榻更不必说,两个壮汉躺上去都是宽敞的,自然不舍得让萧甜睡冷地板和硬塌。

但萧甜真的躺到他身边时,沈甜又突然开始不自在。他像是头一天认识萧甜似的,突然发觉萧甜长得很高,头发很软,眉眼五官像是刀剑在玉石上留下的锐意,清俊得让他有些……坐立难安。

萧甜发觉沈甜没有动静,抬起眼皮看他,两人措不及防地对视。

呼吸同时停住,一瞬间仿佛连视线的交缠都是僭越。

萧甜轻声叫他:

“师父。”

这两个字仿佛一记重锤,将沈甜狂跳的心脏敲定。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垂下眼眸,仿佛突然对萧甜的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似的,故作镇定应了声。

雷声绵长地在他们头顶滚滚而来,又向远方逡巡。

“为什么害怕打雷?”萧甜问。

“……”沈甜默然片刻。

有时候一些事情,并非永远不能提起,只是时机不对。但萧甜只要问了,对沈甜来说就是合适的时机。

沈甜看着天花板,沉默片刻,缓缓道:“三年前,永夜岛对生道山发起突袭,生道死伤无数,几乎灭门。那一夜,仿佛是老天在为死去的人们落泪,自我十一岁进入生道,从未见过那样磅礴的雨,也没有听过那样愤怒的雷。”

生道山尸横遍野,鲜血被雨水一冲,汇成鲜红的河流,流遍整个生道山。生道山的弟子一边寻找还活着的伤患,还要将尸体运送上山。然而直到后半夜,雨势愈加凶猛,伤患一个个对照下去,始终不见算沈甜半个教书先生的师兄。

沈甜不顾其他人的劝阻,再次下山寻找。途中,他的灯被雨水打湿摔坏,只能靠着闪电看路,一路检查。

第一名门的弟子自有本领与傲气,永夜岛屠山之行并非一路顺风,他们受到了极为可怕的反扑与抵抗,佘行天手下亦在此行折去许多身负绝技的武林高手。然而生道弟子剧烈的抵抗,并未能改变他们的结局。

亡命之徒不在乎被自己杀死的人是否凄惨。

沈甜在看到同门师兄靠坐在山壁休息时,欣喜若狂,然而直到靠近,他才发现师兄已经没了气息。

而碰到尸体的瞬间,他才意识到对方已经四分五裂,因为对方的武功太快,尸体在散架之前,就倒了下去,被石块撑住,勉强维持着半躺休憩的假象。

瞬间,血液逆流,一万个雷霆在沈甜大脑中无声地爆炸,沈甜还以为自己要疯了。

他没有。

沈甜扯烂自己的衣服、发带、束袖,一切能做绳子的东西,将师兄的四肢和头绑好,勉强将尸身恢复了人形。

雷霆在天地间嘶吼,血水汇成河流,源源不断地在山路上滚落。沈甜艰难地往山上走,借着雷声掩盖自己嚎啕大哭的声音。

他的同门亦悲痛欲绝,所有人都在努力抢救伤员、安置逝者,他们也一样要像他一样背着尸体走在雨夜里。掌门和二师兄都重伤,他和大师兄现在是生道的脊梁骨,这时候决不能倒下。

但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的苦楚,多少的悲痛储存在他的身体里,让他根本无法止住崩溃的哭嚎。隆隆的雷鸣中,最原始的声音在诘问人心,诘问天地,诘问无常的命运。

三尺雪是鸦衔剑的首领,即使基本不怎么管事,但永夜岛一行过去后,各派势力又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吕威远装聋作哑将身份借给沈甜,而三尺雪保了沈甜,相当于吕威远明牌站队鸦衔剑。吕威远势力庞大,永夜岛与鸦衔剑的关系本就平平,现下更是一落千丈,将一直潜伏低调行事的鸦衔剑推上了风口浪尖。

步踏风雷厉风行,铆足了劲要对得起这一次提拔,萧甜免不了抽出空去处理重要事宜,有时路途遥远,归期便也不定,但大多都在三两日内。好在沈甜从不过问,只当做他贪玩。

这一次他去得久,回来时,已经是第七天的寅时。

蛙声虫鸣,更显夜中寂寥。萧甜事情办完,不再多留,索性踏夜而归,一路上天清气朗,他便想沈甜应该早早睡下,一会儿他该轻些动静。

但等萧甜靠近君子舍,才发现路上都亮了灯,而进了院子,沈甜屋内灯火通明。

萧甜悄悄从后窗往沈甜屋里瞧。沈甜盘腿坐在榻上看书,看起来倒是没有别的不对。也是巧,山里送来一阵风,敲了几下门,沈甜倏然起身,打开门往外瞧,轻轻唤了声:“萧甜?”

一刹,萧甜心上似有春溪作弦,被这声呼唤拂过,潺潺流经四肢百骸。

确认方才的只是风的动静,沈甜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关门,倚着门框看了一会儿,轻叹口气。

叩叩。

他猛然回头,萧甜站在窗边,收回叩窗的手,翻身跃进屋里。

“回来了,怎么有门……”

还在冲他笑的沈甜被抱住了。

晚归者身上还有远道而来的寒气,声音低沉:“我出去的时候……你一直给我留灯吗?”

“嗯。”

“你是不是怕……我回不来?”

沈甜迟疑片刻,还是老实承认:“……是。”

萧甜微微仰起头,疑心自己的眼眶是不是涌上了湿意。他心中被酸涩的懊悔填满——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察觉?他应该再早一点、再早一点发现沈甜已经无法再接受失去重要的人,再早一点发现沈甜对他的珍视。

“抱歉。”他轻声说。

“我不是歉。”沈甜说。

萧甜:“……”眼泪就这样流回去了。

沈甜扑哧一笑,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道:“好了,我也不是夜夜都这样,只是今夜总觉得你会回来,索性等等,没想到忘了时间。”

“熬夜伤身,别再这样了。”萧甜抱着他不肯松手,“以后下雨也是,若是你睡不着,我来陪你。”

“唉,我们萧甜就是孝顺。”沈甜一愣,笑道。

萧甜莫名有点憋屈。

孝顺?师徒之间,说是孝顺大概没错,但他分明……分明不止是因此。

万般的辩解,都化为沉默,萧甜沉沉地叹了口气,头一回知道,什么叫做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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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甜
连载中冬雨中盘旋的祝福之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