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甜辗转反侧,始终感受不到睡意。从前他有过太多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时刻;而此刻他睡在柔软床铺上,有一片遮风挡雨的地方,隔壁还有一个他的师父,全心全意信任他,照顾他的人……
他在想沈甜。
萧甜将双臂垫在脑后,看着透过纸窗的月华如练,隐隐有树叶沙沙摆动,那是种在屋旁的极为高大的榕树,树干虬结,五人难抱,树枝越过屋檐展开,仿佛一双手臂揽住君子舍的东边。在正房和耳房的间隔,它投落一大片荫蔽,那是他和沈甜练剑的场所。
偶尔他在沈甜窗前读沈甜珍藏的孤本,沈甜在树下练剑。剑势带起的风宛如江河,飘落的榕树叶作舟漂流。他听见沈甜方才的剑招走势成功,于是从书籍里抬起头。
彼时榕树已开了花,粉白颜色,状如折扇。花叶漫天飞舞,沈甜剑尖轻挑,一朵榕树花飞入萧甜鬓间,沈甜在纷落的花叶中朗笑:“碎玉飞花第九式,我练成了!快拿剑出来!”
也是那一刻,他莫名听见春溪潺潺,又莫名叫了一声:“沈甜。”
——萧甜忽然从床上起来,推开纸窗。
月似玉盘,仿佛要将君子舍盖在身下,榕树也无力遮蔽。
萧甜撑着窗框,深深地看着这样巨大的造物。
沈甜正好梦,迷糊间被人摇醒,一睁开眼就是一张脸谱面具,好险没吓得叫出声来。三尺雪看他醒了,直接把他从被窝里提起来,抱起他就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顺手将被子也提了起来。
等沈甜完全清醒过来,已经连人带被坐在了屋檐上。他裹着被子,看着身旁的三尺雪,气得踢他:“三尺雪,你是不是有病?!”
萧甜任他踢,说:“这样好的月色,睡大觉不是可惜了?”
沈甜被冷风吹得睡意全无,抹了把脸:“谁大冬天晚上不睡觉跑来赏月啊……”
他裹紧了被子,忽然听到古筝声。循着来源望去,果然是茶茶屋子后面——他就知道茶茶喜欢他那把筝,没想到大半夜了还在抚弄。还知道悄悄到后院去,免得吵到其它人睡觉。
三尺雪倒了杯酒给他。沈甜求之不得,一口酒下去,果然暖和不少,他松懈下来,总算从睡到半途被人拉起来的茫然中回神,有心情看三尺雪口中的好月色。
果然,月色皎洁,他们坐在屋顶上,只觉得离月亮是那样近,仿佛触手可及。
他们喝了会酒,三尺雪说:“这几个月替我周旋,多谢。”
“不算什么。”沈甜轻叹,又喝了口酒。他注视着月亮,恍惚觉得也在被月亮注视。他的眼中露出几分迷茫,这份迷茫已经在他心中盘踞许久。但沈甜却又无法直言。沉默片刻,道:“关于冷枪,你知道多少?”
三尺雪说:“冷枪么?听说他因杀人如麻,来生道寻仇者络绎不绝,生道便宣告将他断绝关系,但他依旧不曾收敛。几年前有了道侣之后,就隐退江湖了。我猜,这些不是你想听的。”
沈甜轻笑:“只是托你说一遍前情提要。”他的眼盈盈光润,眺望远方,“我进生道的时候,他就已经被生道逐出。但他与华御又是八拜之交,我在万寒峰同华御学习剑法,也算是被他看着长大。
“他在那时的我眼里,是一个潇洒的长辈。整个师门都是老古板,闻人忙得要命也没空跟我玩,师姐不爱出门,但是冷枪师叔每次来,只要我求他,他就会带我去镇子里玩,买糖果买玩具。有一次我被地痞流氓欺负,他带我躲起来,用石头弹他们的脑瓜,把他们弹得哭爹喊娘,还以为见了鬼。”
沈甜说到这里笑起来,捻起一片飞到身边的落叶,裹着内力丢出去,落叶没有目的地,半路卸了劲,轻飘飘地坠下去。
“他会的东西很多,风水自兴就是他教我的,夸我青出于蓝。有他给我开小灶,我回生道时,总是能超出同一届的弟子一大截。
“所以我听到他们说师叔如何杀人如麻、残暴嗜血,非但不信,还很生气。但后来我出了江湖,见了许多人、许多事,我才明白,原来人也是有两面的。女儿的好父亲,也可能是毁了别人家庭的畜生;贪污敛财的狗官,也会因为发妻重病而散尽千金。”沈甜的声音越来越轻,“人心之复杂,我好像总难以参透。”
三尺雪倒酒,道:“因者能生,果者所生。”
沈甜笑:“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吧。”
三尺雪:“人力有穷,天道有定。”
沈甜托着下巴,点点头:“也是。”
他举起酒,和三尺雪碰杯,大大咧咧道:“算啦,那就由天定吧!”
三尺雪淡笑。他佩服沈甜的一点就是,尽管从前错信过,但也并不会让他从此不信。恰是这一点勇而不莽的赤子之心,最难能可贵。
沈甜笑道:“对了,早就想问问你,”他指着自己的脸,“你这个面具有什么说法吗?”
三尺雪懒懒道:“因为我是个丑八怪。”
沈甜:“我看你就算是三头六臂,也不屑藏起来的。而且,为什么是脸谱?你有一颗名伶心吗?”
三尺雪笑着摇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杯子抛到一边,道:“年少时我四处做工,曾经去过一处戏班子。那里人还不错,对我常有照拂。我也爱听戏,本以为会在那里呆上三年五载,不曾想班子里一个花旦被一个富贵少爷瞧上,要掳去做小妾,闹得厉害,把老班主打了一顿,又不许戏班子找大夫,老班主没几日就死了。”
沈甜没想到这背后还有一段故事,很感兴趣,聚精会神地听着。
三尺雪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不自在,扶了一下面具,道:“戏园子还卖一些小玩意儿,脸谱面具就是其中一种。老班主死的那夜,我偷了面具和剑,潜入那少爷屋中杀了他。后来戴着脸谱面具就成了习惯。”
沈甜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样的往事。他心有感慨:“仗义每多屠狗辈啊。”
三尺雪倒不觉得多么仗义,但瞧他很感动的样子,也不泼他冷水。沈甜又好奇:“那你是怎么得到三尺雪剑的?”
江湖上常以剑名代称剑客,闻人称“揽月”,李怀星倒是比较特殊,他的剑也名“怀星”,揽月怀星本是兄弟剑,是闻人出生后,由闻人远亲手打造的。这对兄弟剑位列江湖兵器谱前四十,而第一的正是“三尺雪剑”。
三尺雪道:“我那时轻功不如现在,杀了那少爷逃跑时被人瞧见,将我一路追杀到山里。我情急无奈,跳了崖……”
沈甜震惊:“我去,原来跳崖就得秘籍神器是真的!”
三尺雪道:“假的。我半路被树杈挡住,侥幸活下来,流浪半月,有天夜里,我撞了鬼。”
沈甜二度震惊:“鬼?!”
三尺雪道:“嗯,他骂我踩到他的坟上了。”
沈甜:“……”
三尺雪继续道:“所以我把他坟刨了,但里面没有尸体,只埋着一柄剑,也就是三尺雪。”
沈甜:“……等等等等,等一下,你就直接刨坟了?里面埋的还是剑,那是剑冢啊!那不是鬼,是三尺雪显灵吧?”
三尺雪:“显灵不也是鬼?”
沈甜:“……有道理。”
三尺雪轻笑,把剑从剑鞘中抽出。清辉下,三尺雪剑身如凝聚了所有月光一般雪亮。当它出鞘时,没有人会不惊叹它的风姿。
他站起来,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璧月下,他不过一道渺小黑影,然而他的姿势是那么优美、那么洒脱。
一直轻缓的琴声若有所觉,骤然急促,让沈甜从轻微的失神中回神。
三尺雪道:“从我第一次握剑开始,外界的声音于我便是云烟,我只听从我的心。”
沈甜知道,他是在回答那个自己没有提出的问题。他笑道:“随心而行,也没有那么容易。”
“自然,多少次九死一生,连我自己都不记得。”
沈甜喃喃:“若你没能撑过来,我都不知该有多么可惜。”
三尺雪立在屋檐正脊上,执剑背手,长身玉立,听罢淡淡一笑,朗声道:“天不生我,万古如长夜!”
他语气中饱含蔑视,蔑视无常的命运,蔑视碌碌人间。
沈甜睁大了眼。哪怕换一个人说这句话,恐怕都没有三尺雪这样的震慑力;而这样的桀骜,不过为他极致的剑术增添光彩。
琴声纷乱,沈甜怔然。
三尺雪“嗯?”了一声,抬头,说:“下雪了。”
他看向沈甜,微微一笑,说:“我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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