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甜恢复意识的一刹那,暴雨声瞬间在他耳边倾泻。
天地一片昏暗,电闪雷鸣。他站在石道上,回忆起自己晃动了引魂铃……这时候,他应该是在姜潮的记忆里。
沈甜不在?萧甜左顾右盼,心中浮起疑云——这不像是愿母村。
他走了几步,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刚转身,沈甜就朝他怀中扑了过来。
萧甜一怔,下意识伸出双臂,但沈甜竟然穿过了他的身体,撑着伞在雨中奔跑。
萧甜倏然回身,拔腿跟了上去。雨水同样穿过他的身体,但雨中的沈甜并非如此。他的脸被冻得苍白,头发几乎湿了大半,发丝贴在额上颊上,双目仓惶欲泣,可怜得要命。
这是更年轻的沈甜。萧甜断定。原本的沈甜和他身形相近,刚刚跑过去的沈甜则看起来更矮、更小,但不掩身上蕴藏的力量,像只……萧甜思考,像只……会拳击的兔子?
沈甜突然丢了雨伞,偏了道,在路旁的一块巨石前停下。等萧甜慢慢走近时,沈甜已经拆下了身上的发带、束袖,扯烂了衣摆,将那不成人形的尸体绑回人形。
雨声磅礴,萧甜依然听见了他的抽泣。
那细细的、压抑的抽泣声,攥住了萧甜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眼眶亦酸痛湿润。
沈甜终于将师兄的尸体拼好,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蹲了太久,刚起来又跌坐下去,蹭了满手满身的泥。他一刻也没停,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将尸体背起,抬头,一双湿润猩红、却无比坚定的眼睛,就这样和萧甜对视。
萧甜屏住呼吸,伸手想抹去他颊上的水痕,但沈甜只是咬着牙再次穿过了萧甜,一步步往回走。
雷霆和一声饱含绝望的、不甘的哭嚎一同炸响。
幼童时,人们努力学习说话、表达。萧甜望着沈甜明亮双眸,胸口就充盈毕生所能想到的温柔爱语,穷极天涯无垠处也想将一切爱怜朝他倾斜。但那一刻,沈甜只是从喉咙里歇斯底里地发出声音,直至力竭,萧甜便觉得他一切的爱和怜都被粉碎。它们轻佻、简单,好似被雷霆击穿的霞色浮云,每个暖风盈盈的午后。
然后,有什么更深沉、更刻骨的东西,在翻涌的长河中逆流而上,铺陈开一条暗道。
“沈甜。”萧甜不自禁唤道。
他睁开了眼睛,天光大亮。
沈甜躺在他的身边,似乎仍在记忆之中。萧甜默默片刻,先出了房间。
意外的,房外已经有人在等候,是昨日带他们去看愿母庙的村民:“村长有要事要见你。”
虽然是通知,但他的态度不耐,仿佛对这个懦弱窝囊、却是来讨债的家仆很瞧不起的模样:“快走吧,等半天了。”
“那个……沈兄还在休息……”萧甜微微弓起背赔笑,做足了谄媚模样。
“就要见你一个。”村民看他一副不值钱的样,更是不屑,“走吧走吧。”
萧甜眼中划过一抹兴味,唯唯诺诺跟着去了。
沈甜站在长街上,面露疑惑:这什么鬼地方?也不像愿母村啊?
他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前面有个乞儿,正往地上抠东西。沈甜凑上前去看,发现他在抠的是被踩扁黏在地上的包子残骸。
“嗳,别弄了,我请你吃。”沈甜蹲下来和他说话,但乞儿却依然自顾自地,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旁边……
对啊,我现在应该是在姜潮的记忆里。沈甜反应过来,只得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地上的食物残骸。
远处行来的马车,却在他身后停了下来。沈甜转过头,先看到了一双云靴,华服锦衣,刚参加宴会回来的公子,连发丝也都规整矜贵;一双剔透的紫眸,投下不似活人的一望。
沈甜怔怔看着少年俯身递来一包碎银。
……萧甜?
沈甜不禁跟了上去。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年纪的少年,能像这时的萧甜一样漠然。视线如影随形,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跟在萧甜身边的沈甜都包裹得喘不上气。
然而从头至尾,萧甜也没有展现出一分一毫的动摇。一尊雕像,纵然有用以表情的四肢五官,你也不能祈求他有什么情绪。
“……拿了翠微吧。”
回忆在沈甜发怔时,已经进展到了萧甜回到房间,侍从上前请罪。听到这里,沈甜骤然回神,失声道:“你因为一只玉如意,要取她的性命吗!?”
他实在不愿意相信这个举止平淡间,要取走他人性命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徒弟萧甜,忍不住上前想要抓住他的肩膀,却只能捞一个空。
萧甜不动如山,平静地饮完茶,自顾自下榻整理,和衣而眠。
沈甜站在他的身边,后知后觉地发现,从萧甜回来到现在,竟然也没能喝上一口热茶。
天光转瞬间大亮,四周雾气浮动,似乎是记忆中模糊不清的部分被含糊带过。沈甜站在萧甜面前,听到门内传来的一声“他是怪物,是妖邪!”
萧甜眼睫轻颤,眼底划过受伤。
那一瞬的动摇如蜻蜓点水一般,很快消逝了,沈甜却觉得心中的波纹荡开了一圈又一圈,始终不能停歇。
“分明她是故意毒杀少爷的爱宠……”下人在为萧甜打抱不平,然而沈甜依然无法遏制内心的哀恸。
萧甜是个很好的孩子。沈甜难受地想,萧甜常常会对他笑,会很细心地给他梳发,会因为晚归而愧疚含泪,直到他害怕打雷,特地来陪伴他……他所认识的萧甜,是很好、很温柔贴心的。
而在这里……他却被视为妖异,且杀人不眨眼。
在这里的萧甜,在他眼中,一个活生生的人和一只鸟,并没有什么分别。侍女杀了鹦鹉,于是他也杀了她,仿佛是等价的交换。
沈甜不寒而栗。
他失魂落魄地跟在萧家的马车后面。他的心已经太乱、太痛了,一时不想看到萧甜,便没有跟着萧甜上楼,独自在酒楼附近打转。然而就是这一转,竟然让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小乞丐。
他眼睛一亮,是啊,萧甜还给了这个乞丐钱财,是不是能说明萧甜本性其实并没有那样坏?
仿佛为了证明什么,沈甜快步跟上了乞儿,却发现乞儿频频回头,脸上写满恐惧,仿佛是在躲避什么,一度让沈甜怀疑他看到了自己。但一直到了死胡同,周围突然响起了爆笑声,乞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脚踹倒在地。
——死了。
沈甜双眼通红,在哄笑和嬉闹声中,无能为力地看着一条生命消逝。
他在愤怒和心痛之中,忽有所觉,抬头望去。
高楼之上,萧甜站在窗边,沈甜第一次恨自己为何眼力这样好,以至于将萧甜此刻漠然的神情看得如此清楚。
萧家,萧甜独自坐在房内,凝视着铜镜,久久不发一言。
“你还是很伤心的,对吗?”沈甜低声说。
萧甜自然听不见询问,他只是忽然开始解开卸下头顶的发带、抹额,身上彰显身份的配饰,最终只剩下一套朴实,仅作蔽体的里衣。
看着铜镜,萧甜轻声说:“你们不会再从我手中再夺去什么了。”
他退后几步,转身推开窗子,四下张望片刻,抬手扶住窗框。
“萧……!”沈甜猛地冲上去,伸手想要抓住他,然而四下狂风大作,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稳住身形,待到异样平息时,他已经站在了一片黄土地上。
愿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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