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也不是傻子,虽然倒戈了佘行天,但眼看形势急转直下,都能跑就跑。不久后就只剩下鸦衔剑、反水的暗阁和吕氏山庄,又有一批听见风声前来拔刀相助的散人游侠,四方势力合力镇压永夜岛,永夜岛高手遍布,堪堪与他们打成平手,皆是死伤惨重。
吕氏山庄掌门吕威远已经重伤,鸦衔剑战斗力良莠不齐,不见有领头人,暗阁掌门仙姝刀杀在了最前面。有她做领头羊,众人皆觉心中安定,还有许多老江湖见到冷枪竟然也在此,干脆撤退了。战斗渐渐平息,更多人的心神都转向了屋檐上的沈甜和佘行天,只觉仿佛日月无光,他们招式中蕴含内力波及擂台,已经打碎了好几处高台,把两个助阵的乐修都打了下来。佘行天又是不讲什么武德的,飞出的暗器冷僻得叫不出名字的都有,竟然也叫沈甜全部躲过,甚至反手打回去。
佘行天心惊道:“你知道九转回旋刀?”
沈甜道:“我夫君也有。”
佘行天:“……”
因为场地空旷,听得清清楚楚的场下众人:“……”
佘行天的翻云手都因为他这惊世骇俗的发言而失误了,沈甜侧身躲过,翻云手的强劲内力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向了擂台中央,众人都关心两人接下来的对招,然而仙姝刀却忽然冲出了人群,扑到了擂台之上,以身躯挡住了翻云手的威势!
高手过招,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佘行天一击未重,本应更提起精神对应沈甜。沈甜从愿母村回来后,和萧甜频频切磋,发现虽然难以捉摸萧甜暗器出手的时机,但过招时人的眼睛本应放在对方手脚上,而若是有心发出暗器,眼神便会落在要攻击的地方。为此沈甜养成关注敌人眼神的习惯,也就是因为这个习惯,他发现佘行天似乎被仙姝刀的动作惊住,下意识转了一下眼睛。
一瞬间,仿佛有无数只手重重推在沈甜背上,拂尘丝直刺佘行天脖颈。佘行天下意识偏头闪避,却立刻反应过来,脸色都未来得及变化,瞳孔就已经惊恐地发大,然而拂尘丝已是改刺为卷,正是沈甜拿手好戏回首掏,卷住了佘行天的脖颈,将他陀螺般甩了出去。
这一切不过呼吸之间,只听排山倒海般的巨响,仙姝刀被翻云手按进擂台之中,紧接着擂台中央竟然张开了,露出下面的机关。她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的机关,被无数利箭穿透,而那些她的身躯无法挡住的箭矢,则朝天空直射而去——
——穿透了佘行天。
直到佘行天掉在地上四分五裂,还没有人反应过来,直到暗阁的弟子惨叫着“掌门!”一拥而上,竟然也没有人再去关心纵横江湖多年的翻云手惨死的尸体,也没有人为战胜的英雄欢呼,他们围在仙姝刀尸体旁,听着暗阁弟子起伏的哭泣声。
如果不是仙姝刀扑上去,他们如何也料想不到那一掌是冲着触发擂台机关,那时候会有多少人因为闪避不急而丧命?沈甜见到惨剧必然分神,到时胜负未知。
鬼怜面上惨无人色,艰难地挪了几步,想要靠近重重环绕的人群。像是背负着什么难以承受的重量,他的背深深地弯下去,随着呼吸痛苦地起伏着:“啊……”
“啊……”泪水从他的眼眶不断滑落,他踉跄一步,跪倒在地,浑身发抖,执拗看着仙姝刀的方向,声音沙哑地呕出哭嚎,“啊……”
杀死了恶人,正义取得了胜利,但似乎没有人觉得高兴。
满地的尸体流淌着死亡。
之后,东方粱如何吞并震北南的军队和物资,永夜岛又如何被吞食瓜分,迎来新的主人,都不是沈甜能关心的了。
他和萧甜汇合,两个人累得够呛,蒙头大睡了三天,期间起来吃口饭给伤换药,醒来能看到对方的眉眼,就已经是最好。萧甜亲手砍下震北南的头,确认他死得不能再死,发现他身上没有解药,又拖着重伤的身体去了一趟震北南藏身多年的密地,竟然就是万象现真窟。
待他找到解药出来,似乎也动了万象现真窟的“阵眼”,这个洞窟在他眼前塌陷,将无数尸骨恩怨、奇珍秘宝永远埋藏。逃离前,他似乎看到两个女孩,一个红衣女人在纷飞的灰尘与巨石里朝他遥遥一拜。
君子舍是不能住了,他们住进了叶家曾经在沛州的别院。这里因为住过被灭九族的叶家人,一直传说闹鬼晦气,没人愿意接手,东方粱打下沛州后,将这个别院给回了鬼怜。
鬼怜应该是他们之中状况最糟糕的。他的身体急转直下,身上新伤旧伤,总是咳血。闻人四处寻找神医郎中,沈甜也帮着找,然而得到的都只有遗憾的答案。
一日,沈甜带着新皇登基的消息去找鬼怜说话,果然见他精神些许,但不一会儿又开始咳血。
鬼怜虽然看着瘦,但毕竟是习武之人,看着仍然有力量感,现在却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病态难掩,只靠着一口气撑着。沈甜实在不忍心,宽慰道:“你看着心宽,这很好,身体也会好的。”
鬼怜淡淡道:“不用心疼我,我杀的人够多了,死了也是偿命。”
他下了床,走了两步,道:“我孑然一身,本来以为到死都是一个人,没想到还能见到表亲,也有朋友为我奔波。”
沈甜听得心酸难忍,知道什么大道理,在这时说来都显得可笑,若是闻人此时在,想必要比他更会安慰鬼怜。想到闻人,沈甜又更加难过,道:“只是朋友?他这样对你,只是朋友?”
他本以为鬼怜不会回答,却听他颤声道:“难道我看不出来?”
沈甜悚然一惊。鬼怜又走了几步,紧握着拳头,恨恨道:“难道我是木头,是顽石,看不出他眼中的情意?难道我没有心,他为我做的一切,我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转过身来,双眸已经含了泪,嘴唇颤得几乎说不出话,他咬了咬牙,声音嘶哑:“若是我……若是我……”
鬼怜再也说不下去,深吸一口气,将泪水逼回。
沈甜大恸,也涩然难言许久,才狼狈道:“外头在下雨,记得不要开窗。”
鬼怜屋外正对着院子,外头许久没有打理,曾经种着的花树长势很好,鬼怜缠绵病榻,常常看着窗外落花出神。鬼怜点点头,听到开关门的声音,才慢慢转过身,挪回了床上。
他捂着心口,背对着窗,闭上眼睛,慢慢冷静下来,才听见淅沥雨声。然而随着他的冷静,他还听见了有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呼吸声。
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想,纸窗被敲了敲,鬼怜翻过身坐起来,看着纸窗外模糊的高大人影。
落花铺天盖地,卷着雨丝,洒满闻人的肩头和发顶。他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像是鬼怜腿上的被子,安全温暖,即使丢开到一边,也不会有任何的伤害与不妥,就这样安稳地、不容置喙地存在着,将鬼怜容纳进一个绝对无害的世界,任他安眠酣睡。
叶家曾属东粤,后因官运亨通,受召移居京城。叶怜作为家中幺子,被担心因为不会官话而受学塾中无知幼童排挤,全家人决定等他长大,再教他怎么说家乡话,于是齐心协力用官话同他交谈,让叶怜得以说一口标准的官话。
叶怜没有等到能学家乡话的一天,长大的是只会说官话的鬼怜。鬼怜讨厌李怀星,一部分原因是他牛皮灯笼,另一部分是他有时听不明白李怀星说话。而那本来应该是他会说会听的,如今只能听个一半明白,恼羞成怒。
闻人心细如发,这时却装傻和他作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身上都是湿润的花瓣。鬼怜半蒙半猜,听懂几个词,却仍不明全意。闻人说了很久,说完又自顾自地离开,鬼怜躺回床上,不知为什么泪湿枕头。
新皇被朝堂攻击得厉害,都望国本归正。
申画按计划去告御状,滚钉板没了半条命,两脚是泥踩在龙靴走过的地板上。后来牵扯出王家案,王家案牵扯出叶家案。大理寺中新来了个叫卢梅的,被她审讯过的人就没有不招的。人证物证证据确凿,一大批官员下马,统统被砍了头。
行刑的那一天,叶凫扶着鬼怜来到刑场,看着那些头颅掉落,或者千刀万剐。
之后,鬼怜去给师父仙姝刀上了香,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当年他一路逃到暗阁,脸上烙印出的伤口都要烂到眼睛,仙姝刀尽心医治,等他好全,又给他刺青,教他用刀。
他很快也追随着师父和亲人而去了。
闻人回去万寒峰,接任了掌门之位。冷枪和华澈继续做鸳鸯侠侣,浪迹天涯;罐儿和茶茶带着怀星,和梁鸿羽他们一起闯荡江湖,好不快活。
沈甜和萧甜回到了生道山。
陶然生对萧甜的意见非常大,沈甜本来马上要跳出来护短,等缘由一出来,两个人都低着头挨骂:“金顶”在当初屠山时就受到过攻击,好歹保住了,结果这一回被三尺雪一剑劈碎,破得不能再破,光是清理就累倒了一大群生道弟子。
“徒不教师之过。”陶然生生气地说,“你也给我修!”
“我也是您的徒弟啊……”
“还敢顶嘴!”
沈甜和萧甜只好苦哈哈地开始给明道堂修金顶,萧甜传信让鸦衔剑的人来帮忙,监修的楚溢清看在萧甜重伤未愈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去揭发他们找外援。
沈甜就和萧甜咬耳朵:“还好是大师兄来监督!”
萧甜问:“怎么说?”
沈甜苦不堪言:“二师兄看着慈眉善目,其实最严格了!以前我写字不认真,他还会打我手心的!”
过了一会儿,陶然生突然出来,批评他们两个打情骂俏。
萧甜说:“还是不要在楚师叔面前讲宋师叔的坏话了。”
楚溢清满脸正直地站在明道堂前。
他们又住回了后山,沈甜的净心观。沈甜回来的当天下午,就带着萧甜去后山扫墓。
这里埋葬着当初屠山后同门的尸身,也有衣冠冢,都认真打理过。萧甜看到了一个白色身影在不远处的墓碑上坐着,他知道是鬼魂,却莫名觉得熟悉,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当初他从净心观去凝虚阁上早课,看见的洒扫弟子。
也是他在阴阳引魂铃中,沈甜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一个死无全尸的师兄。
沈甜带着萧甜一个个打理过去,却在这个墓碑前停留了许久。墓碑上的鬼魂静静地、微笑着看看他,又看看萧甜。
萧甜碰了碰沈甜的手背,有些凉,他牵起沈甜的手,十指相扣。
鬼魂瞪大了眼,看看沈甜,又看看萧甜。
但他又笑了,弹了一下沈甜的额头——他自然碰不到沈甜。沈甜无知无觉地看着墓碑,不知道面前站着逝者的魂灵,带着笑容消散了。
“走吧。”萧甜抓着沈甜的手晃了晃。
沈甜仰头,阳光落在他的面上,他笑起来,应道:“走吧。”
正是万里好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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