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少凛出国之后,林绒又有了整日整夜的空闲时间,可当他将书册从柜子里取出来,一点点抹去那些书册上的灰尘,却再提不起翻看书册的手指。
他的心中满是疲倦,或许大少爷说的不错,他确实是天生懒惰的家伙。
林绒坐在窗前愣了半晌,才又将大少爷送他的那些东西一一摆出来。
装着许多西洋画的镜匣子,能够放各种乐器的唱片盒与唱片,画着大片花海的伞……满满当当的放满整个桌子,不知觉间竟然已经这么多。
他最喜欢那只会唱歌的音乐盒,设计的巧妙精美,打开后有美妙的乐器响起,中央的盘子也会跟着转动;
旋转的盘子上,有长着翅膀的小孩子手握带着爱心的弓箭,弓箭对准的方向,是牵手依偎在一起的公主和王子。
大少爷说那个长着翅膀的小孩子是爱之神,被它的箭射中的人会立刻相爱。
可惜他不是公主或者王子,也没有这样一个爱之神拿着弓箭来找他。
林绒趴在桌子上,静静的看着旋转的音乐盒,上面彩灯明灭,看得久了,竟然也让人神情恍惚。
恍惚之间,好像看到奚少凛俯身过来,握着他的手一点点教写字的身影;好像看到蒋少凛带着自己放烟花的身影……
林绒慢慢闭上眼睛,因为知晓这些是幻觉,不忍再看,可梦里梦见这些梦幻一样的场景,却又让他沉溺梦中不愿醒来。
对林绒而言,睡着或者醒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好像也分不清了。
一连三年,时光如流水匆匆划过。
三年时间,世界……至少檀城的变化已经十分巨大,道路翻新,宽阔平整,来往路上跑得名叫汽车的东西,也早就取代了马车轿子,成为时兴的交通工具。
高大宽阔的楼栋取代了以前的破败庭院,里面的装饰以及各种设计,都是最先进流行的东西,不少人都已经搬入这些新楼阁里,奚家也不例外。
奚家的人,包括太太在内,大多搬到了新起来的西洋风庭院楼阁里,只有林绒仍然待在老宅,他不愿离开,不愿接受新事物,也没有人多劝,或者说没有人在意更合理一些。
无论他是发自内心的畏惧接受新事物,又或者是为了“赌气”才选择留守,太太不许他读书认理,那他干脆连带着所有新鲜事物全都不去接触……都无人在意。
因果如何,不过都是他自找的道路。
三年时间,林绒漆黑的发丝已经长至腰际,他也懒得精细装饰,只用绸带或者钗环系在背后,又有雪白一张脸,细长的眉,殷红的唇,穿着繁重复古的衣衫,行走在林重花深的古典庭院中,偶然被进入庭院内的人窥见身影,对上他冰凉冷漠的视线,总会吓一跳。
因为美的令人惊艳,因为鬼的令人惊恐。
仙耶?鬼耶?
像鬼像仙,总之不像是活生生的人,不像是该活在这个新时代的人。
久而久之,竟然传出奚氏老宅内闹鬼的传闻。
奚少凛逢年过节,也会回来一两次,或多或少也听说这件事……他心知肚明,那不是鬼,是他的妻子,是他失望至极的妻子。
不是没有动过心思,想把林绒接出来,可这一切都是林绒自己选择的,他自己选择自甘堕落,难道还要奚少凛求着他离开那座庭院吗?
那是不可能的。
至多……
奚少凛会挤出时间回到老宅附近,却并不进去,只是坐在附近的楼阁上,从三楼的窗户眺望草木旺盛却没有人气的庭院,听着管家讲述庭院内的状况,再吩咐往庭院内添置更换什么东西,就算是已经来过,就算是已经关心过。
至于林绒知不知道,或者能不能察觉出来,是有人特意吩咐,才能让他继续舒适的孤身一个在老宅生存,那就是奚少凛不得而知的事情。
自然,以奚少凛的性情,也绝不会主动去问这件事情如何。
匆匆回,匆匆走,三年时间,细细算来,竟然也没有正经的再见过一次面。
或许这一世都不会再见面。
林绒听着那传来的消息——因为奚少凛学业有成,外国教授让他继续跟着深造,奚家也有想要在异国他乡铺陈事业的意向,最佳人选当然是留学多年的奚少凛。
如果奚少凛真要在千里汪洋外的国度扎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回来几次,就算回来,大概也没时间见自己。
林绒坐在庭院内的台阶上,托腮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知道异国他乡的月亮,是否也是一样的明亮,不知下一次见到奚少凛的时候,会是多少年后的阴晴圆缺。
不知……奚少凛是否也找到了和他志同道合的人,正交谈的兴起,或许早已经把他忘到了天涯海角。
那已经做好一生都不会再见一次的准备,意外来的却是猝不及防。
家主突发急病,来不及抢救就死亡了,太太因为太过震惊悲痛也大病一场,折腾了好一番,最后选择回到了老宅养病,却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死寂许久的奚氏老宅终于又热闹起来,然而人来人往,说的都是奚家产业接下来该交给谁管才好,又争论家主死去的消息,要不要通传给远在国外的大少爷。
或许家主的死亡并不是意外——因为那些人商量这些事情的时候,仿佛是早就做好分配,并且三两句话之间就下了定论,是要严格封锁消息,是说大少爷的学业正进行到关键时候,决不能被家主的死亡担忧。
这真是过分荒谬的笑话了,学业究竟是重要到什么地步,才能连亲生父亲的死亡也不允许知晓呢。
林绒坐在屏风幕帘后,一勺接着一勺的喂太太吃药,无论如何,他还是名义上的“儿媳”,大少爷不在,一对双胞胎年纪小,便只剩他来侍疾。
林绒一边喂药,一边去想屏风外那些人意味深长的谈论,等他收回神思时,药碗已经见底,再抬头看太太,却对上了太太深究的目光。
林绒看不懂太太在想什么,他也不想多问,收敛了眉目,轻轻擦去太太嘴边的水渍,正要离开,太太突然问他:是不是怨恨自己。
怨恨吗?谈不上吧。
林绒没资格说这两个字。
他如实回答,但太太听了,神色更加复杂,闭上了眼睛,好像要睡觉了,但在林绒要离开的时候,太太却又突然说:
“你在练刀?也学会用枪了,是么。”
林绒吓了一跳,那种层层叠叠要将他淹没的窒息和疼痛,又如潮水一样涌上来了。
他一个人待在这样大的庭院里,实在是太无聊太无聊了——虽然也有护院侍卫之类的人在庭院里走动,但林绒有心和他们说话,他们也都客气疏离,是将他当主人对待。
也不是没有人忘记规矩,来和林绒亲近说话,但那些人……却总是会无缘无故的消失。
或许不该说是消失吧,而是被送出去了,那是只要超过某个界限,就会被清理掉——在这一点上,太太竟然对林绒和大少爷是一视同仁的对待,那便是决不许有人逾越界限,分不清身份,仗着主人家的信任偏爱,便恃宠而骄,踩到主人头上去。
可林绒是什么身份呢,他也是出身卑贱之人,如今却也成了高高在上的人,不知是该感到可悲还是可笑,但他无力去反抗太太的做法,于是只能克制自己的言行,不让别人因为自己而被扫地出门——
如此年代,在奚氏做工,已经是一份很好的工作,而如果是安于现状,且能忍受寂寞的人,那被派来老宅里看顾林绒,则更是清闲好活中的清闲好活。
所以后来林绒也不会非要拉着人说什么亲切的话,再让人因为他失去生计来源……
所以庭院里那么多人,林绒却总觉得孤独。
又对养花弄草,弹琴下棋之类的事情全没兴趣也学不会,倒是某日见了护院练武起了兴趣,求了好久才偷偷跟着学起来。
并且还学了怎么用枪——不是那种长杆绑起来的红缨枪,而是打出一枚子弹就能极快杀死一个人的“真枪”。
这三年间,林绒没怎么正经见过大少爷,同样也没有见过太太几次面,他以为太太早就忘了他的存在……
此刻,林绒才忽然惊醒,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太太全都知晓,或许就连自己又偷偷学起来读书认字这件事情,太太也全都一清二楚,只是因为他已经影响不了大少爷,所以也没多管他。
那现在提起来……
林绒几乎是出于下意识的反应,立刻认错,太太却只是看了他半晌,然后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林绒只好忐忑不安的离开,又在庭院内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管家来找他,带着太太的吩咐……
传唤他过去时,床边放着三个凳子,凳子上是三个大小长短不一的黑匣子。
太太让他一一打开,里面分别是——
一只古朴苍劲的刀,一只太太带了许久的金镶玉手镯。
还有一只崭新先进的手枪。
林绒呆呆的站在这三样东西前,良久之后,才茫然的看向太太,他心中有一个可怕的猜测——那是他觉得不可能会发生,但太太却最可能说的事情。
太太要将这三样东西都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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