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思瑶觉得这一整天跟做梦似的。无缘无故被打发到会务部充当苦工，又轻而易举躲了过去，下了班更是被天降大饼砸得晕晕乎乎的。
发了一会儿呆，她脑子里灵光乍现，打算录一期即兴节目。
“哈喽，欢迎各位回到佛系主播的缘更频道，我是踩一下就扁的易拉罐。今天想要聊一个即兴话题——有多少人还在坚持当初的梦想？欢迎大家在评论区给我留言。国际惯例，先来介绍一下我自己的经历，高考前我很喜欢一句话叫‘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可现实中的我应该说是……乾坤已定，此生当牛做马。”
江思瑶把自己都逗笑了，但笑着笑着却又红了眼眶。她只要一想起高考出成绩的那天，熟悉的窒息感便会席卷全身，将她整个人层层包裹……
心口处传来强烈的刺痛感，江思瑶隔着睡裙，揪起身前一大块皮肤。
“你怎么会有艺考成绩的？”
“之前你骗我们去参加什么研学，结果是去北城参加艺考？江思瑶，你胆子大了呀你！”
“跟你说多少遍，师范、会计、汉语言，这些专业才适合女孩子！”
“你就按照爸妈走过的老路，毕业出来考个公务员，再找个同单位的本地人，早点结婚生两个孩子，这样不是很好嘛！你一个女孩子，又不需要你光耀门楣，我们只希望你健健康康、安安稳稳的。”
“就是！你考个公务员，找对象也比别人容易。”
“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呢！”
……
猛地睁开眼，屏幕上孤孤单单映着一道人影，音轨变成了直线，刚好割在她心脏的位置。她的身形和七年前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里多了些独属于成年人的麻木。
她清楚地知道，身体里有一个灵魂没有长大、没有老去，但也永远地失去了快乐，被一直一直地困在了那一天。
不，确切来说是死在了那一天……
江思瑶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录制。
“填报志愿的那天，我向父母妥协了。我从小就不是那种敢怒敢言的性格，脸皮也薄，怕给别人添麻烦，怕别人因为我而不高兴。但亲手埋葬自己曾经为之努力的梦想，那滋味……”她抿紧唇，好半天才松开，“虽然今天是即兴话题，但我很确定，哪怕我写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版本的稿子，文字都是匮乏的，根本形容不出我当时的心情。”
卧室外忽然响起了很急的拍门声，赖雅琴着急道：“瑶瑶，你怎么还锁门呢？”
江思瑶赶紧记下了需要剪辑的大概位置，然后关掉页面，把麦克风藏好，这才打开了房门。
赖雅琴先抱怨她动不动就锁门的毛病，然后端着盘子，理所应当地往屋里走：“我给你切了个果盘。你说你也不小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将来结了婚、当了妈，我看你怎么办！”
江思瑶心里嘀咕，要是父母能尊重她的私人空间，她当然可以不上锁。想罢，叹了口气，道：“妈，我想吃会自己弄的，你不用什么都帮我做。”
客厅里的江广辉闻言却来了气：“怎么跟你妈说话的，她对你掏心掏肺的，你还嫌东嫌西的！”
二对一本来就敌强我弱，父母的身份又有天然优势，辛辛苦苦给女儿做果盘更是站在了母爱的道德制高点。除非是逻辑很清晰、嘴皮子很溜，最重要的是性格要特别勇，才敢反抗父母自我感动式的付出。可江思瑶刚才也说了，她不是风风火火的性格，她只会沉默地举起小白旗。
哑巴亏吃就吃了，反正她是吃着眼泪拌饭长大的孩子。经验告诉她，这种时候就该让赖雅琴痛痛快快数落。
挨了快半小时的训，江思瑶的房间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她从抽屉里捧出麦克风，怔怔地看了许久。
屏幕右下方的时间显示已经是夜里九点半了，录完结尾还得剪辑、上传、审核……
成年人就算难过，也得计算时间，想着明早还得继续上班。
擤了擤鼻子，按下录音键：“至于我原本的梦想，应该不难猜吧，当然跟声音有关。念书的时候我喜欢躲在被窝里看小说，后来又迷上了有声书、广播剧，一直很想学配音。我还瞒着家里跑去了北城，因为家里不支持，我就匆匆忙忙地只参加了一个学校的艺考，其实当时的成绩还不错呢。后来因为……”
浴室里花洒的水声戛然而止，男人裹着条浴巾，露出没有一丝多余赘肉的上半身，径直走了出来。
手机里传来提示音，干干净净的通知栏只有一条消息：您关注的播客十分钟前更新了，快来点击收听吧！
程靖川加快动作套上白T，穿家居裤的时候有些着急，一个重心不稳栽在了沙发上。
连上蓝牙音响，点击播放最新节目，就当是今晚的工作白噪音了。
在国外待久了，自然养成了邮件沟通的习惯，但这股风始终吹不进国内。冲个澡的时间，微信里塞满了各种工作信息。
创业环境的改变，导致许多从前的办事套路都得推翻，学着适应新规则是很让人头疼的事。好在那道温柔的女声，能抚平程靖川的烦躁，心平气和地接受材料未通过的现实。
听见她的自嘲，他的嘴角也会跟着上扬。
听着听着，程靖川渐渐心猿意马。最后干脆关掉电脑，任由身体完全陷进办公椅，秉着呼吸耐心地等着她再次开口。
“因为我不够坚定吧，而且唯一支持我的人突然出国了，我当时特别泄气。被父母关在家里臭骂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找谁倾诉，最后就混成了现在这样。大学的时候还能靠社团活动，接触一下网配之类的。工作之后再想攒局就不现实了，首先得找到一群愿意为爱发电的人，有了人还得协调时间，可能一年都磨不出一个作品。后来，我就干脆做播客了。”
程靖川登时坐直身子，一个拳头搭在桌上，一个收在腿侧。整个人犹如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眼神锐利如箭，仿佛下一秒就会飞出去。
音响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小动静，不确定是不是在擦眼泪，跳了一帧后再传出来的声音就变得开朗了。
“哇哦，妥协的人生果然寡淡无味，说得我自己都快睡着了。那么你们呢？还在坚持最初的梦想吗？”
烟灰缸里多了两个烟蒂，程靖川打开评论区，刚更新的节目，只有寥寥几句留言。
“抱抱罐罐，普通家庭的孩子想学艺术真的太难了，根本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
“呜呜呜呜，好想哭呀，果然平静的be最致命。”
“成年人深夜破防成就已达成。”
……
江思瑶做播客是她做不成CV之后，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所以压根不在乎变现的效果。她既不研究榜单，也鲜少蹭热度，所有主题都是随性而为。更新频率也是随心所欲，有想法的时候一周三四更，忙起来甚至三四个月一更都做不到。她不算大博主，但也不是彻底透明，一万多的粉丝大多数都很沉默，一期节目最多也就百来条评论，有一半还是她在回复粉丝。
不红也有不红的好处，她的频道就像一个和谐的树洞。而她，只负责安安静静输出观点、宣泄情绪。
一期节目做完，赖雅琴怪她锁门这点不愉快，已经被她抛到脑后了。
睡前打算再扫一眼评论区，点开手机就看见一条提醒：您收到了新的留言。
用户名是字母加数字的随机组合，等级是灰色的LV1，应该是新注册的默认ID。
“人生是旷野，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打破僵局的勇气，永远都不会晚。”江思瑶读罢，挨着枕头打了个哈欠，“这评论……有点偏题，但又深得朕心。”
说完这句，她就有点意识模糊了。
很快就到了周六，再次见到程靖川，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
江思瑶失神地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样子，忽然想知道他这些年在国外是不是也过得不容易呢。
正想着，李曼递了一沓厚厚的资料给她。
“就……就一个开场白这么多内容吗？”江思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
李曼先是解释了邀请的主持人只会在最后一周加入彩排，所以前三周需要找人帮忙串场走位，说到最后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忙问：“所以，你同意录制了吧？”说时，信手指着角落里那道人影，“小程总还让我来劝劝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嘛。”
江思瑶惊觉自己刚才发出的疑问，等于是默认了开场白由她来录。
“不是不是不是，我没那个意思！”
激烈的反驳吸引了程靖川的注意，前一秒还在跟各环节负责人聊得火花四溅，下一秒便专注地盯着某个方向，仿佛神游天外却又无比投入。
李曼恨不得敲开江思瑶的脑袋看看究竟有什么可纠结的：“干吗呀，这么好的机会你就直接放弃了？要不是小程总开这个口，我还没发现呢，你声音是挺好听的，吐字也清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专门学过呢。你完全可以抓住这次机会尝试一下新赛道。”
“可是……”
“可是什么呀，发布会就在酒店办，又不是让你飞去国外录，你还怕被人骗去噶腰子呀？”
江思瑶慌忙否认：“我不是怕这个，我是觉得我能力不够……”
李曼不无嫌弃地啧了声：“什么够不够的，还有三个礼拜，可以找个艺考老师给你指导指导。而且，这是提前录制的，重来多少遍都可以，根本不需要有压力。”
江思瑶低着头，脚底的地毯都快被她磨出窟窿来了：“找老师指导那不还得花钱嘛，我又不是这块料，还不如找专业的省事儿。”
李曼拿胳膊肘顶了顶她，眼神提防程靖川的同时，贴上去耳语：“专业的贵呀！人家都是按秒算的，我估计小程总也是想节省成本吧。对了，他说你们是高中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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