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母亲说，她会带自己一起过这次生日。十八岁，这个意味着他可以离开的日子，到了。桑南希清楚，这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女人依旧从车里下来，妆容美丽，她冲自己招了招手：“去游乐场吧，走。”
“好。”
桑南希轻声答应，上了车看见正在埋头看平板，玩切水果游戏的小弟，不由得顿了顿。
在今天，居然还是不能单纯的和“母亲”出去吗？
他很快就把那点郁闷藏好，垂着眼一言不发。
“小约也没去玩过，”女人主动解释了一句，“一起吧，你们兄弟俩多在一起玩玩。”
“……好。”桑南希自然不会提出什么异议，即便这让他难得不错的心情又恢复了沉静。
他想，只是多少还是有点遗憾，最后一天不能和母亲单独相处。但这完全可以理解——人总是要向前走的，她不可能为一个“错误”永远把自己困在原地。
今天之后，他们之间那条法律义务的联系也不会再有了。
驾驶位的男人依旧沉默着开车，如同这些天一般。他话少，但总是在做事。桑南希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只是自己一直没办法和他多说几句话。
不是男人不想理他，而是自己在他面前站着就感觉如坐针毡，每时每刻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向大脑反馈同一件事：
自己是“外人”。
在男人面前，他完全有那种去陌生人家做客的局促感。
“到了哦，”
耳边响起女人带着笑意的轻唤，桑南希回过神，连忙下车跟在她身后，这四个人里，他唯一熟一些的就是母亲……啊，老天，这简直就像和朋友出去玩，到地方却带着两个不熟同学一样！
一路上尴尬感挥之不去，对桑南希这种不善社交的人来说更是致命，看着一直在和母亲说话的“弟弟”，桑南希完全插不进去话。
桑南希低着头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他突然有点后悔过来了……或许今天去请小林吃饭才是他该做的事。
“没打中！”弹匣第四次空了，小约扯着女人的裙摆摇了摇，撒娇道：“我再玩一次，好不好？这次一定行！”
桑南希心不在焉地想，你上上次就这样说，结果越打越差……或许老弟你的射击天赋实在不怎么样，何必在一个游戏上死磕……毕竟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不是吗？
女人把他的手扒下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不行，我看出来了，你根本打不中，继续下去就是浪费钱，我的钱大风刮来的吗？”
顺带一提，游乐场打气球额外收费。桑南希靠在路灯上，百无聊赖地想，你已经打掉一百多块钱了，但是毫无收获……好败家。
一百块可以干很多事诶。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熊……”小约继续说，但女人还是拒绝了他。小约眼睛一转，忽然看见一旁站着的桑南希，大喊一声，“哥哥！”
“？”桑南希疑惑地看他，“我？”
小约眼睛亮亮的：“嗯！嗯嗯嗯！”
“……什么事？”
“帮我打这个好不好？”
桑南希刚想开口拒绝，下一刻，小约就用刚刚看女人的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自己，往下扯了扯自己的袖口，
“求你了，求求你……”
这种话到底是为什么能毫无芥蒂地说出口，难道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桑南希微不可查地深吸了一口气，他实在很不会拒绝这类厚颜无耻的人。
看着小约水汪汪的眼睛，桑南希闭了闭眼，妥协了：“试一次，行吗？”
“好诶！”
啪、啪——
三十发后，桑南希面无表情地放下玩具枪，不出意外的全中。
他以前在街边打过一次，现在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事实证明自己在射击这方面比便宜老弟要有天赋很多……或许小约的天赋在切西瓜和贪吃蛇上，能玩一路都不重开。
小约一蹦三尺高，拿过比他高许多的白熊，兴奋道：“你这么厉害吗！大哥，不，大王！”
桑南希嘴角微微上扬，刚刚郁闷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他低头笑了下：“不收小弟。”
小约跟没听见一样继续吵吵嚷嚷，“大王！大王！！我是小弟一号，这是小弟二号，参见大王……”他莫名其妙自来熟起来，把自己和那只白熊都编上号。
夕阳金色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拖长，走了很久，桑南希这才反应过来，这一天要结束了。
他看了看身边的小约，小约冲他咧了个大大的笑脸，像是已经认可了这个“大王”。或许，如果这一天再长一些，他们也能像真正的家人一样。
女人拍了拍小约的背：“跟爸爸玩一会去吧，我和哥哥去摩天轮。”
“我也……”小约立刻开口。
“你不要，”女人打断了他，“你恐高，到时候吵，我就给你扔下去。”
她言辞犀利地劝走这位小弟一号，望着小约的背影，大约过了五六秒，她忽然叹了口气。
排队花了二十多分钟，期间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用那双漂亮的眼睛落寞又哀伤地注视着缓缓落下的太阳。
仅仅他们排队的这一会，黄昏就过去了，天逐渐暗下来，乐园的彩灯被打开。
桑南希有一种直觉，她终于要说些心里话了，也终于要说出今天最后的判决。
此前他们一直默契地不曾提起的事，此刻要说清楚了。
她垂着眼望向窗外，似乎在欣赏夜景，但眼里什么都没有。直到他们升上最高处，她才轻轻开口：“……你恨我吗？”
桑南希愣了下：“什么？”
她继续说：“丢下你……什么的。”
“没有。”桑南希听懂了。
这个答案好像让女人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她往后一靠，低低笑道：“我想也是，有什么可恨我的，我问心无愧，不像你爸……
呃不过他缺的良心好像都从你身上补回来了？真离谱……我不是说这不好！我是说，你跟他不像，这点其实很好。”
她偏过头，拍了下自己的嘴，小声啐道：“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桑南希看着她，忽然也笑了下。女人抬头，眼里还是有些担忧，桑南希问：“你……之后还会回来吗？”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离地面越来越近，她似乎看见了那两个抬头等待她的一大一小，长长舒了口气：“不会了吧。”
“嗯。”这也在桑南希意料之中。
“但是，”女人转过脸认真地道，“如果你想找我，可以随时过来。小希，你很聪明，不用改变自己，你会得到‘新生活’的。”
“是吗，”桑南希不置可否，“希望吧，我会为此努力一下的。”
话音刚落，桑南希就感觉眼前的画面闪烁了下，自己说的话也像是在水里那样，遥远，隔着膜。
什么情况？
桑南希心一紧，刚想站起身护住母亲，余光却看见一道染血的白影，他动作不由慢了半拍。
“诶！”
身旁的一个大叔拍了拍自己，桑南希茫然地看去，自己正在公交车上站着。大叔说：“你手机响了！响一路了！发啥呆呢？”
桑南希反应了半秒，连忙从校服口袋里拿出老年机查看，出乎意料的，来电人是小林。
“喂，”桑南希没开免提，凑得很近，“怎么了？”
“是林春的兄长吗？”对面是一个女声。
“我……”桑南希犹豫了一下，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林阿姨总让自己照顾他，这小子平时又爱喊哥啊哥的，“嗯，我是，怎么了吗？”
“是就行，来市医院一趟，病人吵着要见你。”
他不记得小林什么时候去住院了，但林阿姨确实说过小林以前撞到过头……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小林比同龄人单纯很多，想问题一根筋。
“发生什么了吗？”
对面似乎和谁说了几句，抽空回复道：“出车祸，病人没大问题。你先来再说，对了，记得把住院费交了。”
啪。
桑南希还想问点什么，对面却说完病房号就毫不留念地挂断了。
桑南希摇摇头，收起手机，赶在下一站下车，招了辆出租直达医院。期间他还打了个电话给班主任请假。
医院的消毒水味弥漫在空气，踏入大厅便能闻到。桑南希来医院的次数不算多，他信奉“大病治不了，小病不用治”，总共也就陪外婆来过几次。
一次她蹲太久，站起来摔了一跤；一次不知道从哪搞到免费的白内障手术名额，做完之后原本尚可的视力彻底完蛋。
按医护人员的指示，桑南希走到402的病房，还没开门，就听见一阵哭闹：“我不要，我不听，走开！滚！”
他听出那是小林的声音，敲了三下门，然后直接推开，看着被三四个中年人围着的病床，皱眉喊道：“小林？”
里面静了瞬，小林扒开面前一男一女，哭道：“哥！”
他头上绑了一圈绷带，渗出一丝血红，泪水不停地滚落。中年男人伸手按住他：“你别乱跑，医生刚给你包扎好……”
“你谁啊，我不认识你，”小林大喊道，“滚开！别碰我！”
男人眉一横：“怎么不认识我了？刚刚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是你舅舅！”
“小春，”旁边的红衣女人也皱着眉道，“这就是你一直在说的‘哥’？原来只是同学，这种事情，怎么能麻烦同学？他能比你大几岁……”
“那也不要你们管！”小林呜呜哭着，“我讨厌你们！”
桑南希就是再懵也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了，他走到跟前，小林立刻一把抓住他，缩到他身后呜咽。
“……林阿姨呢？”
此话一出，面前四个中年人都面色极其难看，面面相觑半晌，最后还是红衣女人说：“小同学，和你没关系的，这是我们的家事。”
桑南希摇头：“林阿姨叫我一定要多照顾小林。她人呢？”
“她……”女人为难地看了眼小林，叹息道，“大概率抢救不回来了吧，何必非要问，你知道了也帮不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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