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苏州渡口往来船只如织。
温家包下一艘客船前往京城的事很快便在城内传开来,不少人都知道此次温泽升迁,前来渡口为他践行的人也不在少数。
孟晚歌被秋月搀扶着站在温家女眷中,一张如画般的小脸许是被江风吹了一阵,此时更是苍白如画纸上没来得及上色的芙蓉。
这两日她也渐渐从秋月口中得知了如今的局面,正如那日秋月所说如今是荣和二十一年,而昭阳公主早在两年前的中秋佳节前日便在自己的公主府中上吊自尽。
畏罪自杀。
畏的是什么罪?
自然是她大逆不道,溺杀妃嫔的大罪。
“婉君,你怎么也来了?”
初冬时节,江面上的风夹杂着几分刺骨的冰。秋月正要将孟晚歌身上那件算不上厚实的披风给她裹严实一点,便听到前方传来了夫人顾华章略有些忧心的声音。
孟晚歌听到这么一个名字,思绪回拢也抬眼往前方望去。
只见最前方站着两个妇人,背对着她的那位穿了一身暗紫色云纹锦绣长袍,一头乌发被端庄地盘在脑后,其间插了一支碧绿镶珠玉梳,发间还别了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哪怕看不见面容,也能叫人知道那是温泽的正室大夫人顾华章。
站在她对面的妇人全然与她相反。
那妇人简单的圆髻上只穿入一支珠钗,用一身灰青色的白毛大氅将自己裹在里面,露出一张不失风华却略带病容的脸。
这人是谁,孟晚歌比谁都清楚。
时隔这么多年,她再次见到此人,不免还是眼眶一热,忍不住往前凑了凑。
秦婉君抬手用手绢掩在鼻下,侧身轻咳了两声,回身看到顾华章担忧的神情展颜一笑:“大嫂,我也想来送送你,此去一别,万事顺心。”
声音柔婉,听得人心里一阵暖意。
顾华章刚要叮嘱她几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哗。
原本在跟温宜香说话的温宜玉冷不丁被身后的孟晚歌撞了一下,这几日本就对她窝着火,此番更是忍无可忍。
“那日你便毁了我的鞋,今日又往我身上撞,温宜秋,你当真是贱……”温宜玉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几步走过来的顾华章拉了一把。
温宜玉满脸的怒意在看到拉住她的人是顾华章后凝了一下,半晌后才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娘,是她……”
顾华章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历来看不惯温宜秋,往日里便也罢了,左右是在宅子里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眼下在这渡口许多人,温泽此番进京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是一点岔子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般想着,她不免对温宜玉冷下脸来。
“妹妹不过撞了你一下,哪值得你动这么大的怒火,平白让人笑话。”顾华章说着放开了她的手,侧身温和地摸了摸孟晚歌的脑袋,语气也跟着软下来,“宜秋身子可好些了?这些日子母亲太忙了,都没能抽空来看你。”
任谁看了不说一句温家大娘子贤良淑德。
孟晚歌嘴角缓缓勾起一个乖顺的笑,答得也乖巧:“回母亲,已大好了,谢母亲记挂。”
“前些日子我也听说宜秋摔了一跤。”秦婉君也上前来,目光柔柔放在孟晚歌那张娇弱的小脸上,不由得有些心疼,“摔得可严重?怎的看上去又瘦弱了些?”
孟晚歌心中如同有一股暖流涌入,只见眼前的人已不如当年风姿绰绰,许是病了的缘故看上去脸色并不好,倒是眼尾岁月的痕迹让她看起来添了几分韵味。
这秦婉君正是当年她在温家的娘亲,温家二房的夫人。
“二婶婶。”孟晚歌半晌才唤出这个称谓,不知是不是情上心头,声音中竟带了些细微的哭腔。
听得秦婉君心上一软,只当是她一个小丫头受了委屈。
温家谁都知道这个自小没姨娘的怯弱小庶女最好欺负,秦婉君虽有意照拂她一二,却终究隔着顾华章这个正儿八经的嫡母,不好做得太明显。只是眼下看着小丫头红了眼眶,她叹了口气,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解了下来。
“婉君。”另一边的温家二爷见到她这个动作,敛眉大步走了过来。
秦婉君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将大氅披到了孟晚舟身上。她宛如一个母亲般,仔细理了理大氅的毛领,最后拍了拍孟晚歌的脑袋,笑道:“岸上风大,别着凉了,早些上船去吧。”
温家二爷知她性子,也没出声制止,只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她裹住,匆匆和温泽顾华章二人道别后,搂着她便转身往马车的方向离去。
顾华章目色暗了一瞬,嘴角却一直噙着温和的笑,目送他们离去后,才回身吩咐众人可以上船了。
这是一艘高楼大船,此次温泽升迁,自然要大张旗鼓铺张一番。
大船算不上奢华,却也是华灯高帆。
在江面上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看上去好不壮观。
“秋月,二婶婶的病还没好吗?”孟晚歌坐在矮榻上,手指缓缓从怀中大氅的毛领抚过,声音又低又轻。
这船舱里有许多房间,除了温泽和顾华章住的那间稍许大一些,其余都差不多大。
舱内只点了一盏小油灯,时不时随着船身晃一晃。原本就昏暗的小舱,更是被晃得有些阴暗。秋月一抬眼只能看到孟晚歌低头垂眸看着自己怀里的大氅,并看不清她脸上是何神情。
“小姐忘了,二夫人那病……好不了了……”
孟晚歌心中一惊。
当年她离开温家的时候,秦婉君还好好的。可若是眼下再多问两句,怕是会让秋月察觉出异常,也只好作罢。
船只在江道行驶数日,风平浪静。
温宜玉得了顾华章的再三警告,加上乘船给她带来的烦闷不适,她别说去找孟晚歌的麻烦,便是连自己的小舱都没怎么出去过。好不容易听身旁的丫鬟莲花说,再过两日便能抵达京城,才高兴得多吃了几口。
相较之下,孟晚歌便没这么舒服了。
温宜秋自幼体弱多病,前段时间还摔了脑袋差点毙命。又从未出过远门,更没坐过这么久的船,在她身体里的孟晚歌可谓是受尽苦楚。早些日子还能吐点东西,可后来一点也吃不进去,眼下连苦水都吐不出来了。
秋月见她扶着榻沿干呕半晌,心疼不已,恨不得自己去替她受了这苦。
“你哭什么?”孟晚歌从秋月手中接过手帕擦了擦嘴角,一抬眼才发现小丫头又眼眶红红,笑了一声。
秋月心疼道:“小姐……”
孟晚歌也明白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然还没到京城等温宜玉来折腾,自己身子便先垮了。
她想了片刻,吩咐秋月:“去把大氅拿来,我们去外面看看。”
吹吹风说不定会好些,只是怕吹了风受寒更不得了。
果然秋月不同意:“小姐,外面风大。”
“总不能一直这么吐下去。”孟晚歌扯了扯嘴角,话语间有些无奈。
秋月微微一怔。
从温宜秋这次醒过来,她便觉得她的小姐好像变了。她也说不出小姐到底哪儿变了,就好像是原本愿意乖乖待在笼子的小兔,突然想从笼子里出来。
多了几分生机和活气。
她没再多说什么,从一旁的架子上拿来了秦婉君的大氅,又往孟晚歌身上裹了几层,生生将孟晚歌裹成粽子后才带着她走出船舱。
令孟晚歌没想到的是,甲板上的人不少。
不仅温家的五位小姐和一位小少爷在,连顾华章和两个姨娘也在。
温泽有六个女儿。
大小姐温宜玉乃正室顾华章所出。
三小姐温宜香是二姨娘所出。
四小姐温宜可和六小姐温宜星都是三姨娘所出。
而温宜秋则是早逝的四姨娘所出。
至于二小姐……是顾华章生的第二个女儿,在三岁那年跟着温泽升迁至苏州时,死在了路上。
温泽耕耘多年,全是女儿。
只得了一个儿子,还是二姨娘所出。
对此,孟晚歌看着眼前甲板上和睦的一大家人,只扬了扬眉梢,觉得十分有趣。
顾华章和身旁的二姨娘林欢月正在说笑,一侧头便看到了刚走出来的孟晚歌。小小的一个人儿站在舱口,呼啸的江风将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扬在风中,远远看去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她眼底一丝不明的情绪很快掠过,嘴角扬起,目色渐渐发柔:“宜秋怎么也出来了?外面风大,仔细点身子。”
甲板上的人都因她这句话,齐齐将目光投过来。
孟晚歌察觉到秋月扶着她的手渐渐发紧,应该是她又受到温宜玉一行人的刁难。
“母亲。”孟晚歌规规矩矩给顾华章行了礼,缓缓走过去,“这几日在舱内有些憋闷,出来吹吹风不碍事。”
顾华章点点头。
另一边的温宜玉却出声讥讽道:“憋闷?你往日不是恨不得呆在屋里一步不……”
剩下的话被顾华章一眼瞪了回去,她跺了跺脚,不服气地转过身去。
身旁的温宜香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也快速抽了回来,只看着波澜的江面暗暗咬牙。
等到了京城,她定要温宜秋好看!
甲板静了片刻后,又欢声笑语起来。
孟晚歌走过去才发现,在他们这艘船不远处还有一艘船。那船之高之阔,便是她身为一国公主也不免有些咂舌。
“那是谁的船?如此奢华。”人群中不知道是谁问了这么一句。
温宜玉颇有些得意道:“这你们都不知道。”
“看见那上面的裴字没有?如今还有哪个裴能如此阵仗?”她卖弄关子,见几个姐妹都好奇地看过来后才继续,“自然是太子少师,都察院右都御史裴寂裴大人!”
裴寂。
太子少师,右都御史。
孟晚歌略略一思索,当年她死之前从没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
“是提拔父亲的那个裴大人?”出声的是不远处一名内穿翠青色素面长裙,外罩披风的少女。
这是温家三姨娘所出的四小姐温宜可。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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