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的尽头矗立着一座茶肆,茶肆内一隅,茶客围着八仙桌三三两两落座低声交谈。
“初时程府来了一小儿,姓怜,他初来乍到时程老爷对他置之不论,程家上下无人敢亲近。生了场重病后人越来越讨喜,十分讨得程家独子的欢心,见者无人不喜爱他,程老爷一反常态默认下人当主子那样待他,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听完对面的描述,留着短髭须的中年男子压低声音,“我从子在程府上做工,他同我说那姓怜的乍一见得体讨喜,细细品味其言谈举止皆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哪是什么天真烂漫的小儿,分明城府颇深。”
对方嘘叹一声,“说起来,你从子我记得是叫蒋韬,是这个名吧?”
“正是,他甚是顽劣,动辄就闯祸惹事,家里无人能压得住他,送他去程府也是希望可以克制一二他的性子。”想到那些鸡犬不宁的日子他的头就一阵阵的疼。
“必能如意,程府是什么地方,他进得去也是有本事。”另一名男子宽慰道,对此不以为然。
——
“他算个什么主子,竟管到我头上来,”一身麻布短褂的男子气愤说道,他转动圆轮垂下悬挂在井栏横梁上的井绳,“还不是昔日与阿蛮针锋相对被他记恨,阿蛮这种傻小子居然都能被人罩着。”
“呸呸呸,这话可不兴讲啊蒋兄。”听者怕惹上事,四顾一圈后小声说道。
谈话间,绳索抖动,不断地传来磨损的擦音,井水深处突然发出咚咚咚的回响,两人瞬间话也不谈了,惊恐地四目相对。
一人牙齿打颤,抖着声音说,“蒋、蒋兄,好像自从阿蛮走了之后,这口井就不大正常。”他作势要撒腿离开。
蒋韬嘴上不说恐惧,手倒是松开了绳,他呼了对方背上一掌,“害怕什么,心里有鬼的人才害怕。”
“蒋兄,你心里没有鬼吗?”他的言语真挚而诚恳,满脸写着真诚。
“我......”蒋韬无法诚实回答,换做在其他任何时候张口就来是司空见惯的事,此时他却说不出话来。
许是心里虚得慌,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使他们散发出一种充满警觉的气息,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
蒋韬不禁在心里嘀咕,怎么今日这么疑神疑鬼,难道是风水不好?他坚决不认为是自己胆怯做贼心虚。
“啊!!!”两人被不知从哪来窜出来的黑影吓得大叫,两腿打颤哆哆嗦嗦地逃窜,甚至都没有勇气回头看清。
倘若他们不是心里作祟,便能知道那不过是一只黑鼠。
一道身影从拐角处悠悠走出来,他的脸上带着微笑,面容灵气,眼神纯真且无辜,好似无意撞见蒋韬两人的糗事,唯有此时的他才像一个真正的孩子,连断断续续地咳嗽也没能阻止他的好心情。
他走至水井边,解下身上的吊坠从井口抛落,正中浮在井水上的木桶里。随后脸色一变换,犹如一只不安的鸟雀不知所措地去找浅巢的主心骨。
“哥哥,我的吊坠不见了,”怜君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是我阿娘送我的。”
“已经派人去找寻,最后见到是在何处?”程壬安抚道,手上有一拍没一拍地为他顺气,他的身形已经抽条,修长而不显粗狂,轻抿薄唇静静地站在怜君的身后。
怜君忧虑地浅皱眉头,欲言又止一副不知该不该说的模样。
“你说,我替你找回。”他一向冷淡如水的表情霎时冷冽。
“我最后见的是蒋韬哥哥,他应当不会做出这种事才对,虽然平日与我不合,也没有太为难我。”他不知是在添油加醋还是在真心实意地替他着想,脸上是一贯的清白良善。
程壬乌黑深邃的眸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好。”
——
蒋韬与那日出现在井栏处的小厮挨了二十个板子,他们甚至未开口也不明真相,他们半死不活地被押到怜君面前。
怜君不忍心地拉起程壬的衣袖遮掩视线,柔弱地轻声问道,“蒋韬哥哥,你为何要偷窃我的吊坠?”话没说完他已然伤心地侧过脸,“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念想。”
乍被当面责问,蒋韬的脑子嗡嗡响个不停,顾不及身上的疼痛,没做过的事他可不会承认,他张口就想喊冤枉。
程壬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冷着脸又让人打下一板。倒是怜君企图给他自证的机会,“萍姐姐说今日是你在打水,吊坠又恰好出现在水桶里,蒋韬哥哥,可是怜君哪日不小心得罪了你?”
怜君口中的“萍姐姐”是当日管事的谢萍,她平常对怜君关怀至备,在这种事情上自然如实相告。
他楚楚可怜的模样让蒋韬一时噤言,加之疼痛非常,内心突兀地慌乱恐惧起来,他莫名想起水井处出现的怪事,慌不择言道,“鬼、有鬼!”
为了加重自己话语的分量,他提起小厮也在场。
小厮身体一僵,伏跪身体蜷缩在地,他心知无人会相信这等胡言乱语,多说一句都是错。
怜君失望地叹息,像是失了力倚在程壬身旁,虚弱克制地咳嗽,“好了,蒋韬哥哥要是不认就算,枉我平日把你当哥哥对待。”
失了常的人被拖着身子前去关押,程壬默然无声地注视,他好像察觉到什么,但他选择了纵容助势。
“哥哥,怜君是不是福薄命短,莫非下一次将丢的就是我微贱的性命?”他自怜自弃,湿润的眼睛尽显无助,“可怜我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不会,”他的眼底泛起冷意,“不会有下一次。”
——
咚、咚、咚。
小厮捂住双耳试图隔绝恐惧,被吓得脸色苍白。听着突如其来的脚步声,他用膝盖一步步爬过去想要求助。
“你还好吗?”怜君半弯腰关心道。
他只是不停地说“救救我”。
“我如何救你,蒋韬哥哥盗了我的吊坠却不肯承认,”他的眼神黯淡下来,“我是不敢相信的。”
小厮突然间醒悟,仿佛一道明亮的光芒照亮心中久久不散的黑暗,只有将罪名的全责推给蒋韬他才有活路,盗窃一罪蒋韬是不认也得认。
他重重地磕了三下头,手背没有垫住额头,实打实地磕在地上淤青带血。他蓦然忆起,他见到了,他亲眼见到蒋韬恶狠狠地将吊坠丢入井水里。
怜君欣慰地扶起小厮,丝毫不介意他满身脏污,他喜欢知错就改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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