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这时，楚烨才看到瑶姑娘的手腕上有一道细细的伤口，此时正汩汩往外冒着鲜血。
“阿昭……”
“别过来！”从来无所畏惧的孟昭往床边缩了一下，往床里侧别过脸，居然像是在哀求，“别过来……”
楚烨心里一抽一抽似的疼，他将珠帘放下，退了回去，“好，我不过去，你别怕，我不过去。”
孟昭这才放心，重新含住了瑶姑娘手腕上流血的伤口。
楚烨站在珠帘外，眼睁睁看着孟昭喝人血，活人的血。
他的手攥成拳，指甲扎进了掌心，可掌心的刺疼压不住心里的疼。
他从来没见过孟昭这个样子……刚才孟昭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难堪和愧疚，刺得他心里好疼。
楚烨不忍再看，转过身去，目光胡乱搜索着，看见桌上放着茶壶，他直接将白底青花的茶壶拎起来，揭了盖子往嘴里灌。
冰凉的茶水一半入了口，一半流到他的脸上，颈子里，湿了他的衣裳。
过了大概一刻钟，孟昭才把瑶姑娘的手放开，瑶姑娘手腕上的伤口很细，用法术就能愈合，孟昭做好这一切又盘腿坐下调息，近半个时辰才好。
楚烨这时才敢上前，用手帕给她擦嘴角早已干涸的血。
孟昭抓住他的手，跟他四目相对：“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楚烨有，他只是不敢问。
可孟昭知道。
她将楚烨的手握紧，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楚烨的骨头捏碎，“你知道了，我是契族。”
她说得平静，可楚烨的眼泪掉下来，滴在她的衣裙上，洇开一团水渍。
林殇之所以让孟昭杀了她，是因为池冥的魂魄已然入体，她控制不住，终有一日自己的身体会被池冥占有，成为新的魔君。
池冥嗜杀，怨气又重，届时必然生灵涂炭。
林殇为了私心唤出池冥，又为了大义丢了性命。
可是孟昭呢？
“你也会……会像林殇那样？会死？”
“暂时不会，拾祸现在还奈何不了我。”
“那以后呢？”
“以后的事谁知道？能活一天算一天，若是……”孟昭转开眼，眸里晦暗不明，“若是哪天真的没办法了，我自我了结就是。”
“阿昭！”楚烨将她抱住，眼泪流进她的脖颈里，痛心地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如果他早点知道就能早点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然而孟昭只是拍拍楚烨的背，“你帮不了我。楚烨，谁都帮不了我。”
孟昭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自己的身世，即便沈清澜也是小时候无意中听到她和拾祸的争吵，才知道了她契族的身份。
可今天，她想全都告诉楚烨。
孟昭的父亲原本是一名无门无派的散修，潇洒不羁，一次除妖时遇见了拾祸。拾祸看上了他的资质，伪装成人族，使了些伎俩跟孟昭的父亲结了八拜之交，却在结拜的过程中做了手脚，跟孟昭的父亲结了契。
后来孟父遇见心仪的女子，成了婚，却在妻子快要临盆时偶然得知了拾祸的真实身份，便带着妻子远走，去了一座陌生的小城。
“就是我们遇见陆雨笙的那座死城。”孟昭低声道，“那里以前不是那样，虽然不大，但是大家都很朴实善良。爹爹带着娘亲到那儿住下，我就在那儿出生，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他们坐在窗前，楚烨握着她的手，安静地听她继续讲下去。
到小城定居以后，孟父隐瞒了自己修士的身份，只说是书生，帮人写字作画作为生计，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却自在舒心。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孟昭五岁。
那年夏天孟昭从外面捕蝉回来，刚到家门口就被娘亲抱进一口大缸里，嘱咐她捂着耳朵不能出声。
她以为是娘亲要跟自己玩儿，所以很乖地把耳朵堵住，等着娘亲把她放出去。
可娘亲没有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盖在缸上的盖子被揭开了，孟昭满心欢喜地抬头喊“娘”，可引入眼帘的却是浑身是血的爹爹。
父亲将她从缸里抱起来，蹲在她的身边，眼含泪花。
“阿离……阿离，是爹娘对不起你，但你不能活。”他将手移到孟昭的脖子上，捏住了孟昭的颈骨，“很快就不疼了，你别怕。”
孟昭没有反抗，她那时候已经被吓呆了，因为她看见娘亲倒在血泊里，他想喊娘，可脖子被爹爹掐着，她喊不出来。
孟昭的呼吸变得困难，眼球渐渐外凸，求生的本能让她不断抓刨着爹爹的手，她看见爹爹哭了，可爹爹还是决绝地闭上眼睛，想要掐死她。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一向疼爱自己的爹爹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痛下杀手，也根本没有机会问。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一柄利剑刺穿了爹爹的胸膛。
出现的男人身形魁梧，穿着深色的衣袍，黑色的披风垂在身后，身上沾满了血。
掐在孟昭脖子上的手松开，她看见爹爹倒下去，终于沙哑着喊出了声：“爹……”
救下她的男人收了剑，在他面前蹲下来，大手轻轻抚过她的脸，最后掐住她的下巴细细端详。
许久，男人才问：“你是孟离？”
孟昭双眼通红，她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捶打着面前的人。
“你杀了我爹娘！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可她的力量太弱小了，拾祸轻而易举就把她的双手握住，道：“你娘不是我杀的，是你爹杀了她。”
“不可能！你骗我！你是个骗子！”
“我没有骗你，我是魔君拾祸，你爹是魔族的人，私逃出界跟你娘成了亲，魔性大发杀了你娘，我是来救你的。”拾祸牵住她的小手，“阿离，你身上流着幽冥界的血，你该跟我回去。”
孟昭不说话，只是哭。
拾祸哄了她一会儿，见哄不好也没了耐心，就瞪着眼睛凶她：“你娘死之前让我照顾你，你要是不跟我回去，你娘会死不瞑目！你想让你娘死了也不安心吗？”
“不！”
孟昭哭着又去抱着娘亲的尸体哭，哭得晕了过去，拾祸就抱着晕过去的小阿离，踩过了头天晚上阿离娘亲做的那盏白绢布的灯笼，回了幽冥界。
后来孟昭拜了拾祸做义父，听他的话开始修炼。
可六岁那年，孟昭在书房里看到了一副卷轴，才知道爹爹根本不是魔族的人，而拾祸之所以说她是人魔混血，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带她进幽冥界而已。
她那时还小，不懂得隐忍筹谋，跟拾祸大吵了一架，隔天拾祸就抓来几个人，逼着她杀人。
她不肯，拾祸就将人逼得半死，关在她的住所隔壁，任那人半死不活，夜以继日地哀嚎，孟昭听不下去，去给那人送吃食，那人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央求孟昭给他一个痛快。
孟昭看着那人已经腐烂、长满蛆虫的身体，狠下心来，用匕首割破了对方的喉咙。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拾祸开始更多地逼迫她，她受不了，终于在沈清澜的协助下逃出了幽冥界。
可逃出来不过两三个月她就被拾祸抓了回去，她看到帮助她逃跑的沈清澜被她连累，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自己也被扔进了蛇窟。
从那以后她就再不跟人亲近，唯拾祸之命是从。
她的天资很高，进步很快，拾祸对她越发满意，大概是有了她作为倚仗，拾祸修炼便开始不加节制，早早就走火入魔而亡。
拾祸死了以后，魂魄进了孟昭的身体，本以为能继续像以前那样统领幽冥界，却没想到，孟昭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偷偷找到了压制他的办法——喝处子血。
这是孟昭在一卷古籍上找到的，虽然不知道这么变态的办法有没有用，但她决定一试。
听完这些，楚烨更加心疼孟昭，问道：“所以当年你假死，也是因为不想被其控制？”
孟昭：“我不想留在那儿，那从来就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楚烨默默点头，又想起当初他们一起去幽冥界救人，不由道：“想出这个办法的魔君着实害人不浅，叶凛当初抓了那么多孩子，也是为了结契。”
孟昭也叹气，“原本我已经将记载契族的书籍毁去，可叶凛找到了遗漏的残卷。”
楚烨看着她，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那你的容貌……”
他曾经也问过林殇的脸，但是林殇没说。
孟昭把脸别过去，不让他碰。
他突然想起来，在南荒时孟昭说，他没有见过她。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侧脸，“阿昭，我见过你。”
孟昭微怔。
楚烨续道：“戚凡房里挂的那幅画就是你，我见过你。都好看的，我的阿昭都好看。”
孟昭心里一股暖流涌出，解释道：“很多人都以为化影术法只有两重，可连叶凛都不知道，这是魔君专为契族修出来的术法，也是化影术法的第三重。一旦换了一张脸，就永远都变不回去了。”
当初莫庭深带着莫卿逃出去，就是在莫卿脸上划了一刀，用了这个术法，叫旁人再也认不出她，以保她此生无虞。
孟昭出了幽冥界后，也划了自己的脸，给自己换了一身皮。
原本以为那样就能跟过往一刀两断，再无交集，可不曾想，还是在叶凛面前露了身份。
楚烨把孟昭拥进怀里，又问：“死城那几百座坟也是你从幽冥界出来以后立的？”
那些坟都是空的，而且他们发现时还新立不久。
“嗯。当初拾祸杀了全城的人，他们是受我家连累，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其实也不知道那座城里到底有多少人，就凭着记忆立了四百多块碑。”孟昭说着，将脸埋进楚烨的臂弯，嗓音细细颤抖，“楚烨，我一走二十余年，回去的时候，连我爹娘的一抔骨灰都找不到。”
楚烨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只能把她抱得更紧，“以后别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了，阿昭，我陪着你。”
孟昭其实不想楚烨陪着她，她当初不答应楚烨就是不想连累楚烨。
可青年的真心太烫人，无形中就把她也捂得滚烫。
“我也许活不久。”
“不会的，我们肯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把拾祸的魂从你的身体里剥出来。”楚烨下巴抵在孟昭颈窝里，“这个世界那么大，能人异士那么多，我们总能找到办法的。”
孟昭往他身上蹭了蹭。
解决的办法也许有，但她不想把楚烨牵扯进去。
偏偏这时，楚烨说：“对了，慕容要来原江府办事，他自己私心想见阿蘅，哄得同行的长老也要来长亭镇绕一圈，到时候我们问问他，说不定他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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