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赵景华并不恼周玙川这外孙。周氏夫妻将幼子看作眼珠子,管教又甚为严厉,平素游玩连出岳城都不许,时时刻刻都要在眼皮底子下看牢着。
可周家走的行商买卖,两夫妻时常要走远门,难免有疏忽。那厢梧桐夫人刚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家里奶妈奴仆看好小少爷,这头夫人刚走,她爹轻功一跃过宅门,将小孩给偷搂了回山庄玩耍。
小少爷对着外公剑穗上的玉坠颇为好看,伸手就想要抓着玩。赵庄主权当自家外孙三字经都背不明白的年纪就知道要剑耍,不禁老泪纵横,只叹比他娘有出息。
就连这剑——周玙川摸了摸被收进包袱里飞江剑的剑柄,似是暖玉打造,指尖一片温凉,不若其他兵器般寒气煞人——也是赵老庄主在他十岁时送的生辰礼物。
转眼就是七年。
周玙川唇角弯起,噙着些许笑意。很快似是想到什么,眼中闪过丝阴霾,笑意也被压下。
日头渐落,阳光颜色秾艳,少年浅色的衣袍染上鲜亮,脸颊叫晒出些热来。
他收回思绪,脚下施力,又提速几分,直往码头飞奔而去。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黄昏来临前上了船。
船夫盯他看了几眼,也未多言,只是随后反手扯了系绳,腕劲儿一使,小船便倏忽一下离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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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拂面,银月点点。
此时已是夜半,岳城遥遥被落在后头缩成很小的一点。江面微凉、带着点水腥味的水汽拂面,水波被摆动船桨撞碎的声响清脆。
周玙川叹了一声,在岳城生生捂了许多年,哪怕是幼时曾在玄凤山庄待过段时日,去返路程中,也是叫人严严实实藏着马车和大船里,哪有过这般自在的日子?
正当他不禁眼帘微阖,耳边船夫忽然呼吸一重,手中在平静江水间规律划拨的桨也乱了节奏。
周玙川蹙起眉,睁眼四下一探,并无异象,只得望向老船夫。只见老船夫神情慌乱,豆大汗珠沿着额角淌下,嘴唇颤颤,活似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他突然深吸口气,惊厥过度般脱了力气,双手竟是直接丢开船桨前来抓紧周玙川,少年下意识一退,只叫被拽住半边衣袖。
“小伙子!你听见那怪声了吗——”
“什么?”
他话音刚落,远处江心传来一阵呜呜噎噎的哭喊声,哀情似潮,过了会,声音转而尖锐,似是痛苦哀嚎。待传到耳朵里,那号哭已像是被水波搅弄过几番,听不真切,连男女都叫人分不出来。
老船夫急道:“老天可怜见我,莫不是怪物又出来吃人了!?”
说着,这老头慌不择路般紧上前,手也跟着攀了上来。那苍老双手细瘦得很,上头皮皱巴巴地一叠。周玙川望向他手按来的方向,心中一动,抬手屈肘,一个侧身后退,将将躲开,同时应他。
“船家,你所说的又是什么怪物?”
“诶呀,你有所不知!”对方面上惶恐,忙对少年道,“都说此江为青蛟江,江中乃有一精怪洞府,近些月,那魔蛟每每都要出河来食人,方才...方才我听到的——许是那妖怪又在吃人了啊!”
“我自小长在岳城,可未曾听过蛟怪这种话本里才有的东西。”
周玙川似笑非笑,脚下小船却突然开始猛地摇晃起来,他也无暇再顾得老头作何言语,沿着四下探望。
只见不知何时,一阵妖风刮起,原先荡漾着微微清波的江水皱起涟漪层层,逆流成渊,风起浪涌,江心漩涡生,水波忽成澜。
水流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牵引住似的,连带着轩然起波,舟行浪尖。
周玙川反手将剑往包袱里的衣服里藏了藏,往船舱里一丢,又转身问道。“老人家,恕我此前妄言。你说这里头有怪蛟,是最近的事?”
“正是,”老船夫忙道,“近几个月来,总有怪蛟食人的传闻,我们一众总不当回事,没想到却是真的!”
脚下小船愈发摇晃,一个不稳,老头急趔趄几步,那双手径直扑向了少年。少年这次未躲开,相反似是神思不定,让船夫抓了个严实。
船夫那双枯枝般的手,竟如铁爪般的有力,狠狠按着他胳膊的经脉,抓得人生疼。
“这该如何是好。船家你摆渡许多年,可曾有听说过能逃开的法子?”
老船夫犹疑片刻,“据说那蛟龙喜爱金银宝珠类的发亮物什……若是往远处丢了,或许能引那蛟龙离开?”
少年按揉额角,头疼狠了似的又用力摇了几下脑袋。他闻言立即道,“那便是了!我这尚有些银子,不知是否能让那怪物扑了去。”
说着,他就从怀里掏出荷包,将里头的碎银子全都倒了出来。
老船夫也跟着从身上摸出几文钱,两人加在一块,老船夫挠头,犹疑道,“恐怕这是不够。”随后抢声言,他长年划船胳膊有力。说罢拿走银钱,在船边抡圆了胳膊就往远处扔去。
远处江心“咕咚”一声落水响,波面一阵翻搅后竟真的渐渐平息下来。但风平浪静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却又翻涌折腾,妖风魔浪卷土重来,那架势似要再掀浪涛天。
老船夫脚下小船起起伏伏,他稳住身子,忙大声问道:“你手上可还有什么金银之类的?这怪物太贪,咱们方才送的那些它瞧不上眼啊!”
少年眉头皱得死紧,也不说话。待江浪愈加大,船夫喊话也愈急时,才一副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摸出支宝珠簪子:“只有这个了,但这是我家传家宝——我娘说过要留给我以后媳妇的!”
老船夫劈手夺去:“诶,以后的媳妇哪有现在的命重要!?”
说罢他就往远处扔去。
仿佛终于满意了似的,那怪叫与漩涡跟得了令似的渐渐平息,水面下如狼似虎要吞人般的暗流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去。
风平浪静,江面平阔,轻舟悄行于上。周玙川向江心望去,夜幕低垂,江水幽深不可测。
“唉,今日大难不死,定有后福,何故拘泥于金银俗物?”老船夫后退几步,撩起船桨劝慰道。
周玙川笑了笑没回应,忽然间后脑勺袭来一阵劲风,他从容侧身躲开劈来的木桨,同时反手抓住后头人的手腕就是反手一扭。
船夫没预料到会被拦住,手上吃痛,随即一脚踹向对方膝盖窝。周玙川抄起船夫手上掉下的木桨,一腿向前顺着对方力道绕了圈卸力,紧接着屈膝狠砸这人小腹,将船夫打弯了腰后又用木桨砸了几十下。
待对方已瘫倒在地,他这才支着桨板当拐杖似的,慢悠悠蹲下身,歪着脑袋瞧人痛得满头大汗的模样:“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你这老头看着不打眼,装神弄鬼倒和真的似的。”
他哼了一声,又用木桨使巧劲打了船夫身上几处,船夫顿时嚎叫几声,右手胳膊不自然地反曲起来,掉落出之前周玙川拿出的银子与簪子。
“江心贼,真是贪得狠,谋了财还想顺手把命害了。”周玙川眯眼瞧他,边将财物收拾回包袱。
他望着夜色幽幽,江面广阔,又对着脚下不住告饶的船夫啧了声。
“这风浪起得古怪,你怎么做的?还是背后有何其他人?”
老船夫的求饶声突然卡住,只搂着自己断了的右手像是害怕似的向后跪着挪了几步,又不住地抬眼瞅向周玙川。
“少侠饶命...只是变戏法的无用把戏,唬眼睛用的,哪真能那般厉害呢……”船夫讷讷。
“那确实,你若那么有本事,又何必要和我编哪些精怪。”
周玙川见他鬼鬼祟祟地又要往后躲,笑了一声向前一脚踩在船夫后背上,将对方压得弓着像只虾。
“害命害到我头上。要么老实说,要么我再把你腿打折,丢水里头,看谁救你。”
说着,像是怕对方见自己脸嫩放狠话没用,周玙川取出包袱里的飞江剑,在船夫面前“唰”地挽了个剑花。
还没划个痕见见血,这船夫叫剑光一闪,全身哆嗦地越发厉害。但哪怕嘴唇咬出血来,脸上白得吓人,也愣是没吭声,只是一双眼睛死命地盯着少年的脸,反复地瞧着,脸上尽是犹疑不定。
周玙川见他这副模样,只当作被威胁之下心中摇摆,越发笃定此前风浪有古怪。
加上他总觉船夫有哪里不对劲,这老贼胆子也忒小,江心贼多是常年勾当,经年累月杀人劫财,按理不至于这么不禁吓。
他扫视几番,又对着对方那枯枝一般的爪子望了会儿,剑尖一划,朝船夫的双手刺去。
剑尖彼一刺进对方手背,船夫不知哪来股劲,“哎呀”一声,从周玙川脚下一掀,竟是骤然缩小了身形。只见黑夜中那“船夫”瞬时变成团看不清的黑影,从衣服里头一骨碌滚向船边,他提剑劈去,那黑影却逃窜得更快,不多时便“扑通”一声直直扎入江面。
原先“船夫”的位置,只留下一身粗布短打,里头裹着张皱巴巴的人皮。
他面色微变,正要用剑挑起细看时,不多时水下便传来“嘶嘶”一连声尖鸣,长短不一,似是暗号。
骤然间,面前无风生浪,水流翻涌。一道阴冷刺耳的声音挟卷着湿寒的潮气响起:“蠢货,贪财贪得差点误了本座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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