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姜畔开学了。
校门就在前头，穿着同样臃肿校服的学生三五成群地涌进去。
她的心很静。
那扇门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外面是李砚安，是李家小院。
里面，是她自己该走的路了。
她对自己说，得好好学。像初中那样。
初中时她成绩是顶好的，每次考试，名字总贴在红榜最上头几行。
那会儿教她的张老师，不止一次拍着她的肩膀说她是块读书的料子，不读高中可惜了。
为了她，张老师甚至找到李雅慧家去了好几次。
李雅慧起初嫌高中花钱多，后来大概是被张老师念叨烦了，或是觉得她成绩好面子上有光，终究还是点了头。
可上了高中，世界一下子变得灰扑扑的。
寄人篱下的滋味越来越浓，李雅慧和周建国的动辄打骂，一点点拖住她。书页上的字变得模糊不清，老师的讲课声飘在很远的地方。学习？学给谁看呢？学了又能怎样？考个大学？然后呢？那个然后太遥远，太模糊，她干脆放弃了，日子开始过得浑浑噩噩。
但现在不一样了。
李砚安让她看到了一点光。
不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光，但是他用事实告诉了她，命运这东西，是可以被抓住一点边的，哪怕就一点点。
而抓住它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把手里的书念好，把脚下的路走稳。
教室一进去，姜畔找到自己靠窗的老位置坐下。
旁边的林子琪已经在翻新发的课本了，看见她，眼睛弯了弯，“冻坏了吧？给。”
林子琪塞过来一个热乎乎的暖手宝。
“谢谢。” 姜畔把手指贴上去，舒服地吁了口气。
林子琪自从那次抽了刘小慧一巴掌，整个人褪去了那层怯生生，眼神明亮又坦荡。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缩在角落里的影子了。
姜畔打心眼里替她高兴。
“寒假干嘛了？作业写完了没？” 林子琪凑过来问。
“写完了。你呢？”
“别提了，” 林子琪夸张地皱了下鼻子，“最后两天狂写，手都快断了。”
两人都笑起来，教室里的喧闹声嗡嗡响着，寒假攒下的兴奋劲儿还没散尽。
班主任刘老师踩着铃声进来，手里捧着一摞新练习册。
她清清嗓子，开始讲新学期的安排，无非是收心努力之类的话。
姜畔安静听着，从书包里拿出崭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工工整整写下日期和科目。
她听得格外认真。
那些在过去的课堂上被她自动过滤掉的信息，现在被记得一丝不苟。
课间，她看着数学练习册上一道几何证明题，不会做。
“子琪，这里辅助线好像添得不太对？”
林子琪闻言立刻凑过来，“哎呀，这题有点陷阱，”
她拿起铅笔，在姜畔的图上利落地添了一条虚线，“你看，得先证这两个小三角形全等，后面那个相似才成立。这样连。”
她一边说一边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关键的推导过程。
“懂了！” 姜畔眼睛一亮，“原来卡在这儿了。”
“下次碰到这种图，” 林子琪把笔还给她，“先找找有没有隐藏的关系。”
林子琪一直稳稳排在年级前十，思路清晰，讲题也耐心。
她帮姜畔，从不藏着掖着，笔记、资料、解题技巧，只要姜畔开口问，她知道的全都倾囊相授。
她帮姜畔，是真心实意的，就像那个时候姜畔帮她一样。
刘小慧就坐在斜前方不远的位置。
一个寒假过去，她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很少像以前那样紧张了，大部分时间只是低着头，摆弄笔袋。
她不再试图在姜畔身上找存在感，安静了。
姜畔看着她，既没有报复的快意，也没有多余的同情。
她们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互不相干。这样挺好。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
姜畔正全神贯注解一道综合题。
突然，她的椅子腿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没在意，以为是谁不小心踢到了，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继续列公式。
没过两分钟，一个蓝色的塑料笔帽滚到了她的左脚边。
姜畔笔尖一顿，低头看向那个蓝色塑料壳。
她没回头。
教室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吸声，还有一点像是憋着笑的动静。
她能感觉到林子琪在旁边投来的目光。
姜畔放下笔，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个还有点体温的蓝色笔帽。
后桌的位置，寒假前坐的是个文静的女生，现在换人了。
一张带着蓬勃朝气的脸孔闯入视野。
程白的个子很高，肩膀很宽，一头很利落的短发。
此刻，他正毫不避讳地看着她，手旁边放着一个空笔杆。
姜畔把捏着笔帽的手伸过去，放在他旁边。
“谢了啊，前——桌。”
程白拖长调子，眼睛依旧看着她。
林子琪笑了下。
姜畔没应声，只是看了程白一眼，然后转回了身。
快放学时，她收拾书包，习惯性朝窗外望了一眼。
校门口接送人的车辆排起了长龙。
各式各样的车灯在闪烁。
目光又随意地投向马路对面。
那里通常停着几辆等着拉活的黑车。
就在那片略显杂乱的背景里，她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一辆黑色SUV，安静停在离校门稍远一点的地方。
车窗紧闭，看不清里面的人。
但那车型，那颜色，她闭着眼睛都能描出来。
是李砚安的车。
她心跳也跟着跳。
下意识地想看得更清楚些，身体微微前倾。
可那车停的位置很刁钻。
她甚至不能百分之百确定那就是他的车。
也许只是颜色相似？
念头起起落落。
林子琪在旁催促：“走啦姜畔，发什么呆呢？再晚赶不上公交了！”
姜畔回过神，拉上书包拉链。
“嗯，走吧。”她转过身，脚步比刚才快了一点。
*
车果然是李砚安那辆。
姜畔坐在副驾，书包搁在腿上。
刚才在校门口，李砚安降下车窗，朝她和林子琪这边招手。
林子琪反应快，眼睛一亮，笑着喊了声“李警官好”，又凑近姜畔小声问：“来接你呀？”
姜畔点点头，有点小雀跃。
“第一天上课，感觉怎么样？” 李砚看向后视镜里她的脸。
“挺好。” 姜畔说。
林子琪家在城西，离得不算近，李砚安先绕了个弯，把林子琪送到了她家小区门口。
林子琪下车前又笑嘻嘻地说了句谢谢李警官，才背着书包跑进了楼洞。
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窗外的街景渐渐熟悉起来，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姜畔侧过头：“不回家吗？”
“嗯。”李砚安应了一声，打了转向灯，车子拐上另一条更热闹的街，“你小周姐姐找你有事。”
小周姐姐？姜畔心里转了一下。
周警官。能有什么事？
车子最终停在一条灯火通明的小吃街口。
李砚安熟门熟路地领着姜畔往里走，在一家大排档前停下。
队伍一直摆到人行道上，店里坐满了人，热气腾腾。
“这儿！”角落里，周警官站起身朝他们挥手。
她脱了警服，穿了件短羽绒服，旁边还坐着小张警官，正拿着一串烤馒头片在吃。
“姜畔来啦！”周警官笑着拉开旁边座位，“快坐快坐，外面冷吧？”
她拿起桌上的壶，给姜畔倒了一杯姜丝可乐。
小张警官也朝姜畔点点头，含糊招呼：“来了。”
他面前堆着不少签子，显然战斗力不俗。
李砚安拉开椅子坐下，很自然地拿起桌上放着的菜单翻了翻，问：“点过了？”
“点了些，等你俩来再加。”周警官把菜单推过来，“看看想吃什么，他家烤鱼泡不错。”
姜畔捧着温热的杯子，小口喝着。
她看着周警官和小张警官，等着她说正事。
李砚安没看菜单，直接对旁边老板娘喊了声：“张姨，再加二十个肉筋，一份烤鱼泡，一份烤茄子。”
“好嘞！”老板应着。
周警官等老板娘记下单走了，才凑近姜畔一点，“姜畔，姐有件事想问问你，看你方不方便帮个小忙。”
姜畔放下杯子：“周姐姐你说。”
“是这样，”周警官说，“我们最近接到线报，盯上城西那边一家新开的夜店，场子挺大，装修看着也砸了不少钱。问题呢，是有人举报，说他们里面用了一批年纪很小的服务员，可能还有陪酒的，看着顶多也就十五六岁，肯定没成年。”
小张警官插话：“就那种，穿得特……清凉，在卡座之间送酒、点烟，或者被客人叫过去陪着喝两杯的。老板精得很，查身份证统一说没带，或者干脆就是假的。领班也嘴硬，一口咬定都是满了十八的，就是长得显小。”
“我们想混进去摸摸情况，找找证据。”周警官脸上有点无奈，“可你看我俩。”
她指了指自己和小张。
“这气质，这脸，太扎眼了，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不对。而且那些领班眼睛都毒得很，生面孔，尤其是我们这些生面孔，根本近不了那些小姑娘的身。”
她看着姜畔，“姜畔，姐想问问你，这周末晚上，你能不能帮我们进去看看？就装作是去玩的学生，或者想找兼职的学生也行。不用你做什么危险的，就是进去转一圈，看看那些小姑娘大概什么年纪，都在哪个区域活动，有没有领班看着，大概有多少个。记在心里，出来告诉我们就行。”
她强调，“安全第一！我们的人就在外面，一有不对立刻撤。”
姜畔还没说话，旁边的李砚安先开口了。
“不行。”
他拿起一串刚送上来的肉筋，咬了一口，才接着说，“她一个学生，老实巴交的，那种地方乌烟瘴气，什么人都有。让她去不合适。”
周警官显然料到他会反对，立刻说：“我们肯定做好预案！就在门口附近转转，不往里走深了。而且姜畔看着就是学生样，不会引人注意的……”
“那也不行。”李砚安语气没商量，“查案是你们的事，别把她扯进来。小孩子家家的，出个事怎么办？”
周警官有点急，“姜畔，你觉得呢？姐保证，绝对把你安全放在第一位！就是进去看一眼，帮我们初步确认一下情况，后面怎么行动我们自己来。”
小张也帮腔：“是啊，姜畔妹子，我们也是没办法了。那些小姑娘在里面，万一真被欺负了，或者被逼着干点什么，多可怜。早点查清楚，就能早点把她们弄出来。”
姜畔其实以前在学校里隐约听过的那些传言，关于某些辍学的女生去了那种地方，过得还不错。
但她当时自顾不暇，帮不了人水火，但隐约觉得这差事没那么好。
不过——
老实巴交？
李砚安是这么看她的？
她确实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的性格，但不等于没用，她见过更糟糕的事，也独自熬过来了。
帮周警官进去看一眼，确认一下那些女孩的处境，这似乎是可以做的。
她抬头，没看李砚安，“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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