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裴并未在意这个小插曲,屋子里没有退烧的药,他也懒得买了,喝了两碗冷水便躺下睡觉了。
可惜,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的病没有好。
第三天,霍裴已经起不了床了,他摸到自己身上长起密密麻麻的疙瘩,却没力气睁开眼睛看。他这一睡,外面已经天翻地覆。
那场持续整整三年,死伤无数的南疆瘟疫悄悄蔓延到山寨,爆发了。
季隐真摸了摸霍裴身上的疙瘩,挠了挠头,带着黄狗一蹦一跳地去了镇上,寻着记忆来到医馆门前,里面满当当的都是人。
季隐真根本没有排队的意识,凭着自己身体矮小,钻到了柜台前面,探出头静静地望着大夫。
大夫眼底乌青,显然是很久没休息过了。一抬眼看见季隐真,惊讶道:“二狗也不行啦?”
季隐真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挠了挠头。
大夫叹了口气,李二狗经常在镇上打短工,看他年纪很大却一个人守着医馆,常来帮他做些重活累活。
他领着季隐真走到外面,只见门外架起一个大锅,里面煮着黑乎乎的汤药,一个十三四的孩子额头上都是汗,站在大锅旁,拿着大勺搅动着汤药。
大夫拿了竹筒给季隐真装了两筒药,道:“这药啊,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你每天来我这里拿药,记得把竹筒带上,听懂了吗?你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就来找我。”
季隐真把竹筒接过来,招呼上黄狗就走了。走到半路,季隐真忍不住揭开竹盖闻了闻,一股苦味直接顺着鼻腔冲进季隐真的脑子里,登时被什么攻击了似的,呼吸一滞,把竹筒拿远了些。
犹豫一会儿,季隐真还是把竹筒拿过来,喝了一口,顿时苦得五官皱成一团。
他咂了咂嘴,蹲下身体把竹筒递给黄狗,黄狗凑过来闻了闻,舔了一口苦得不住干呕。
季隐真又端起来喝了一口,苦得浑身直打颤。
一人一狗你一口我一口把一筒药喝光了,第二筒实在喝不下去了,才拿回家给了霍裴。
后来,李家往山寨里派了一个大夫,附近十来个村寨的人尽皆挤在了寨子之中,可人太过于多,没地方可以住,这些外来人便打起了其他的主意。
此时瘟疫爆发刚刚开始半月,一般人家中还有一两个大人尚未得病,可有的人家一家全部倒下或只剩一人,他们便专门对付后者,强硬住在人家家中,又吃又喝。
而被抢占了屋子的人虽不甘心,但无计可施。
其中,季隐真首当其冲被盯上了,吃得又白又胖,狗也那么肥,家里存粮肯定不少。
更好的是家里只有一个大人也病倒了,对付一只狗一个小孩势在必得。
不过季隐真向来脾气很坏,这群人几番尝试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得不偿失,只好去另寻好欺负的人了。
不知什么时候,季隐真住的吊脚楼外架起了雨棚,里面躺满了浑身发臭的人。
季隐真每天都喂霍裴两碗汤药,可霍裴总喝不进去,顺着嘴角流下来。季隐真向来没有耐心,想了个办法,每次霍裴咽不下去的时候用筷子抠他喉咙眼,霍裴一咳嗽就咽下去了。
霍裴病倒的半个月,大夫每天带人来看,有时候说两句闲话,是这样的:这并不知道起源,只知道传染性很强,有人咳嗽,有人发烧,最后一身肿包变成一身脓包,这个过程短的仅要四天,长的尚不确定确定。
一般人是在一周左右,而霍裴却是半个月,不知道是他身体好,还是系统故意在折腾他。
肿包变成脓包后,脓包会自里面腐烂,整个身体都是黏黏糊糊带着极其强烈臭味的血水,疼痛非常。
之后的五天内,这个人会活活痛死,期间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现在外面已经堆了数不清的尸体,准备火化,但家属死活不同意,只能暂且搁置了。
来寨子的大夫和镇上那个大夫略有交情,特地叫大夫照顾一下二狗,于是那大夫隔几天便会来看一下。
也幸得于大夫常来看看,大家不敢得罪大夫,也不敢来招惹季隐真了。
否则哪怕季隐真脾气再坏,一个小孩,还是渺渺了。
霍裴撑了十天还没死,他们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悲凉。不知道这么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每次检查到他还活着,便擦擦眼泪,转身准备去外面熬药了。这一转身却吓了一跳,只见季隐真手中拿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品读,似乎毫不在意前的场景。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瞥了一眼书中内容,露出满脸又怒又恨的表情。
随后他们出去了。
吊脚楼外没有一刻是安静的,充斥着男男女女的呻/吟声,尤其是到了黑夜,像书画的十八层地狱,他和二狗被困在中间,外面围着一群饥饿的鬼,伸出长臂,想把他们分食。
接下来,大夫隔两天来一次,每次都惊叹一句:“二狗还没死。”后来三天来一次,后来就不来了。
季隐真依旧每天去给霍裴领两碗汤药,家里的米面也吃光了,只能去外面领粥,回来给霍裴喂进去。
可是霍裴现在什么都咽不下去了,就算他故技重施,去抠霍裴的嗓子眼也咽不下去了。他只好擦掉流出来的清粥,一点点的给霍裴喂。等霍裴吃完了,他再去领一碗。
这一天,季隐真正在给霍裴喂米粥,迷糊了很多天的霍裴忽然睁开眼睛,手有了力气,死死攥住季隐真的左手手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好像有话想说。
季隐真慢慢把头低下去,想听霍裴要说什么,等了许久,却再没有声音。
他抬起头来,只见一张腐烂得看不出原样的脸上,两只眼珠子瞪得似乎要跳出眼眶,死死盯着他,手上的劲也没松,死死箍着他。
此时的二狗已经不像原来的二狗了。原来的二狗有具年轻的身体,俊朗的面容,而现在,除了两颗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就是一身腐烂的肉,和里面钻来钻去的白色蛆虫。
季隐真沉默了良久,忽然觉得有些困了,将碗放在床边,枕在霍裴的臂弯中,闭上了眼睛。
那以后,季隐真再也没听见二狗的呻/吟声。
他感觉二狗越来越臭了。也许也是他的错觉。
季隐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苍蝇,每天醒来,便要先打苍蝇,否则这些苍蝇会一直响个不停。
半个月后,大夫带人推开门,十来个人,他们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也许是这一个多月闻尸体的味道闻惯了,这么冲的味道,也仅仅是捂住口鼻走进来。
那些人围在床边,看着二狗的尸体,惊异道:“死了多久啊,都要化成水了,怎么搬啊?”
那些人讨论着,一个人睨了眼季隐真,道:“死了半个月了,还一声不吭,一滴眼泪都不流。之前我见过这小子,把那娃娃当自己的一样养,我都说了,不是自己的养不熟,他说管好我自己,看看,真是凉薄。”
最后,他们提起二狗身下的褥子,丢下了山崖。
二狗死了,霍行知脱离了他的身体,以另一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角度看着这段回忆。
季隐真抱着腿坐在凳子上,他们说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反正一动不动。
霍行知默然。
忽然画面一转,电闪雷鸣,是个雷雨夜。天上下着倾盆大雨,季隐真头上戴着二狗的斗笠,站在一座尸山中。
那是这段时间上面丢下来的尸体,已经有了几丈高。
季隐真从最上面开始,一具一具尸体翻找,可是那床棉褥子似乎也变成了腐烂的肉泥,抓也抓不起来,满手都是血。
天上爆出一道巨大的闪电,却也打扰不到季隐真,霍行知看清了季隐真的身形。
他全身都湿了,薄薄的衣服紧贴着身体,雨水一盆一盆地浇在头上,顺着头发流了满脸。他的嘴唇紧绷着,雨水将他的眼睫打成一簇一簇,雨水顺着眼睫流下去。
这雨不分白天黑夜,下了整整三天。第四天,东边的太阳升起,整个世界都亮了。
被雨水洗刷三天的天空也是那么晴朗,好像只要这么一直看着,就再也不会想起任何事情。
阳光照在季隐真背上,他站起身来望了望,感觉脖子酸痛,难受得想躺在这里,一动也不想动。
看了良久,季隐真从尸堆上跳下来,顺着来时的路走了。
走到一半,左边忽然传来一阵哭声,季隐真愣了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迈步向那里走去,远远地,却瞧见一条河,河边坐着二狗的背影。
季隐真止住了脚步,定定看着。
那哭声延续了很久,可能是因为季隐真迟迟不往前一步,那个背影回过头,面容模糊不清,声音哀感顽艳:“隐真,我好痛啊……你能来帮帮我吗?”
季隐真也不说话,站在那里一直看,一直看,直到河边的“二狗”瞪了季隐真一眼跳进河里消失,他才转身走了。
传说中恶鬼丛生的虎口岭,此刻阳光从树枝中透进来,草木青翠,花朵芬香,听得见各种鸟儿的叽叽喳喳声,真的是生机一片。
下一章现实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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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脉脉灼灼4(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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