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高阿那肱?”
听见这声嗓音,高阿那肱抬头看向赵愿。赵愿身着夜行衣,身形修长,蒙了面巾,看不清脸面,只一双明亮的眼睛露在外面圆瞪着,眼中兼有怀疑和怒气,手中紧紧持着剑。
那把剑倒是看上去颇为熟悉,只是帐中灯火昏暗,那剑又只露出了剑头,难以分辩。
“正是。”
高阿那肱好歹是个将军,一眼便能看出来者武功不凡,并不敢轻举妄动。为了表示自己投诚的决心,他伸展双手,示意自己手无寸铁,并无可惧。女子却迟迟不再问话。
且说赵愿这边,她一进帐便能看出这身形的熟悉之处。对方一抬头,更是令她激动。这长相,除了唇边蓄了长须外,与自己记忆中的父亲别无二致。
气血上涌,她想起七年前村人们洒在她身上的热血和母亲重伤后冰凉身体,本能地想要拔剑,却硬生生克制住了。又想起自己手中的剑曾经是母亲的佩剑,若是被认出来,自己的任务就难以完成了,复仇之事也会更加麻烦。
赵愿斜身面对高阿那肱,将剑藏在自己的身后。
这一举动被高阿那肱视作让步,他问,“齐王殿下如何交代?”
“将军在北齐有翻云覆雨之力,硝烟刚起便声称自愿投周,殿下难以相信将军的诚意。”
“殿下有所不知,我方军队空缺,又甚少操练,大军中半数皆是临时招募,与周军打起来必然损失惨重。我劝阻陛下避战不成,自然应当为自己想好退路。”
“高将军自从七年前被提拔后,职阶可谓是一年一升。如此恩宠之下,也愿意倒戈所向?”
“树倒猢狲散,良禽重择木。再盛大的恩典,也不值得以身家性命为报。某家中尚有柔弱妻妾,年幼小子,守忠与自保难两全,某自然是选择自保。”
赵愿心中大惊,自己竟不知自己这位抛妻弃子的父亲何时又新有了妻妾与幼子。
她冷冷一笑,心中不屑——她清楚得很,高阿那肱根本不是会为了妻儿委曲求全的人,如此一套煽情的说辞都是为了掩盖他的冷血与唯利是图。
赵愿哼了一声,“良禽择木……不知将军七年之前栖于何处,而那棵大树又是如何倒下的。该不会是将军自己伐倒的吧?”
高阿那肱的身形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大好的回忆,并不作回答。
但转念一想,这位北周使者怕是在暗暗探问自己是否会在投诚后对宇文宪,甚至是北周不利,忙找补道,“齐王殿下,不,北周的陛下根基深厚,定能蔽泽百年。某蝼蚁之躯如何敢动?”
语毕高阿那肱又拎起案桌上的地图,站起身来,“若齐王殿下仍不相信某的说辞,某愿意献上北齐的战略布防图。往后军中动向,某也自然会知会殿下。还请明鉴。”
赵愿接下地图,暗自想着,既然地图到手,自己可以刺杀了高阿那肱,再去向齐王交差,就上报说高阿那肱只是假意投诚,想必齐王不会追究。
但此举可能激化两国之间的矛盾,加速大规模的开战。战争之时,情报尤为可贵,若能得到齐军的具体动向,北周才能彻底击败齐军。齐国完全覆灭,自己仇恨的那些人才能够体会到跌落高位的滋味,想必不会比死了好受。
赵愿出帐,彼时已是深夜,皎洁的月像被浣洗过一样明净,她在林中飞身原路回了北周驻地,将地图呈给了宇文宪。将夜间的对话和盘托出后宇文宪便呼来副将,一同研究齐军的军队布防以制定战略。
(二)
武平八年,公元577年正月。
齐军在周军面前溃不成军,屡战屡败,高纬被困于邺城,一时间齐国内部混乱不已,重将皆降于周。
高纬传位于高恒后,高恒又禅位给大丞相高湝,不久高纬带着高恒以及近臣宠妃南逃,欲投靠于陈,而高阿那肱也在其中。
高阿那肱向高纬报告道周军尚远,不需急于南奔,甚至建议就近重新招募军队,再振旗鼓。高纬随即放松下来,于是在青州以南被周军将领尉迟纲所抓获。
据说在被抓获时,高纬从身侧掏出一把古剑大喊道“朕有泰阿神剑护身,谁敢不敬”,那古剑却被跨步上前的尉迟纲一斩而断。
高纬惊诧不已,一时间气势全失,听任周军的押解。
北周皇帝宇文邕倒是做得体面,以礼相见了高纬后将齐国皇室皆送往长安。至此,北齐亡国。
战争正式结束之时,军中四处均在庆功,包括赵愿在内的一干齐王门客也不例外。
“为酒为醴,烝畀豪杰。以洽百礼,降福孔皆!干杯!”
在一声声劝酒中,因连月的战争而疲惫不已的众人皆放下顾虑,举起酒杯,除了角落中的赵愿。她神情平静得失常,并不因北周的大胜而欣喜,在人群中尤其格格不入。
此间众人皆道她性格古怪,为人强势,不过见过她练剑后,即使对她不满也不会不自量力地到她面前来说教,除了文玉。
“你不喝?这可是宫室里的杜康酒,平常可是喝不到的。”
已经满脸通红的文玉说着又将酒盏送往嘴边,他砸吧着嘴看了赵愿一眼,似乎在说她不饮酒的习惯使她错过了很多乐趣。
但赵愿面上依旧不动分毫。
“怎么,你还在想怎么杀高阿那肱?面相如此苦大仇深。”
“从权倾朝野的高位掉下,只能提心吊胆地在隆州做个刺史,这样的落差也不是这么好受的。等他苦受尽了,我再杀他。”这番话听得文玉打了个冷战。
“那你接下来要去隆州吗?”
赵愿点了点头,“我已向齐王请辞,明日离开。”
听见此话的文玉满脸失望,眉眼间升起了愁云,喝酒喝得更来劲了。到了后半场,他喝得已经不能再喝。此时腹中一阵翻涌,他面红耳赤地站起身来打算出去透气,却头晕目眩地栽倒在地。
赵愿实在看不下去,拎住他的衣服将他拉了起来,又将他扶到室外。其他人也都喝得半醉不醉,没有留意到这二人的缺席。
文玉扶着树枝却只是干呕与咳嗽,赵愿无奈地叹气,心想,自己正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才坚持不喝酒。扰乱知觉不说,还损伤身体。
文玉吹了些风,不适的感觉消退了不少。他抬起头,眼睛血红,眼眶也湿润,倒像是哭过一样。
“赵愿,我有话对你说,再不说恐怕就来不及了……”文玉皱着眉头,那双湿润的眼睛望进了赵愿眼中深处。
不知为何,这样盛满情绪的眼神只令赵愿想躲避,她偏过头,缓缓说道,“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便不必……”
话还未说完,只见方才还因过度饮酒而身形不稳的文玉跨步走近。
不等赵愿反应,心口处便传来了钝痛。低头去看心口,一柄断裂的剑头直直插入其中。
好熟悉的剑头……
三年之前在葛行洪家,她打算杀一个眼睛清澈明净的少年,而贴身宝剑灵揭剑却在那时断裂。
那身前此人想必便是那时那位少年吧,可惜这么长的时间里,她竟都没有认出来。
“你记起来了。我本名葛文玉。”视线逐渐模糊了起来,身体支撑不住倒地之时后背也传来一阵酸痛。
而葛文玉一动不动,长身玉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
痛楚从心口疯狂地向全身蔓延,喉中升起鲜血,不受扼制地从嘴角溢出,越来越快,越来越多。
赵愿未曾想过,生命的流逝竟能如此真切。
“安息了……”轻如叹息的声音传入耳中后,赵愿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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