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掠过宫墙,在琉璃瓦上聚成细流,顺着螭首的嘴尖坠落,砸在汉白玉石阶上溅起细碎水花。
陆景年垂手立在大理寺走廊下,青灰色官服被风掀起一角,沾了些许水痕。
陆景年在想苏府的事,在想以现在的情形,自己应从哪一步入手。
远处传来更鼓声,现已是未时三刻,他望着门口的方向,只见李念湳身着茜色织金襦裙,在雨幕中宛如一株带露芙蓉,发间珍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将将踏入大理寺的门槛。
“公主此次来大理寺又所为何求?”陆景年看着那抹明丽的身影越走越近,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
“自然是来找陆评事的。”李念湳笑意盈盈,目光扫过他沾了雨水的衣襟,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陆景年叹了口气:“公主殿下,您平日里无事,可下官不是啊。”
“我知道啊。”李念湳轻笑出声,抬手将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大理寺比本宫那事要多的多,所以本宫想让你当本宫的官啊。”
陆景年闻言沉默不语,垂眸看着青砖缝隙里蜿蜒的水流。
“陆评事,”李念湳见他不答,又轻声唤道,“如今天下太平,大理寺应是没有那么繁忙的,所以陆评事同我......”
“天下太平?哼,我看这只是公主所想的吧。”一道威严的声音突然从雨幕中传来。李广南身着玄色龙袍,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踏入大理寺,雨水顺着他的冕旒滴落,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陆景年心中一凛,连忙俯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平身吧。”
“陛下怎能这样说,”李念湳却是神色自若,盈盈一拜后笑道,“若真是永乐所想,那陛下明知道这天下躁动不安又为何不去治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这不劳公主操心,朕自会办好的。”李广南目光沉沉地看着这个妹妹,眼神中既有兄长的无奈,又有帝王的戒备
陆景年垂眸站在一旁,表面十分平静,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身为公主却敢与皇帝这般针锋相对,而李广南竟也毫无怒意,显然是早已习以为常。
陆景年突然想起昨日李念湳对他所说的,他想李念湳应是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与朝中多位大臣来往密切。此刻亲眼目睹这兄妹二人的交锋,那些想法似乎都有了佐证。
“公主平日若是无趣,不如多出城走走。”李广南收回目光,语气冷淡地说道。
“本宫不正找人陪吗。”李念湳笑意不减,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陆景年。
“那怕是不行了,朕今日也找陆评事有些事。”李广南微微皱眉,语气不容置疑。
“一些闲事先放放也没什么,不是吗?陛下。”李念湳歪着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怎能说是闲事?”李广南冷哼一声,“那公主的事就不算闲事了吗?”
“罢了,”李念湳轻轻叹了口气,抬手理了理裙摆,“本宫一人便够了,陆评事,再会。”她说完,深深看了陆景年一眼,转身踏入雨幕。茜色裙裾在雨中翻飞,宛如一只折翼的蝶。
待李念湳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李广南又变回了平常的模样,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威压,“随朕去御书房。”
殿内传来玉磬轻响,檀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陆景年整了整衣冠,踩着潮湿的青砖踏入殿中。李广南身着明黄龙袍,正站在巨大的舆图前,朱笔在北境边境处重重顿下,留下一道鲜艳的血痕般的印记。
“不知陛下找下官有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
陆景年看着李广南,等待着他的下一句。
“朕听闻今日永乐多次找你,是为了让你到他府上?”
“是。”陆景年没打算隐瞒。
“那你是怎么想的?”
“下官觉得留在大理寺就挺好的。”
“哦?”李广南挑眉,“为什么?”
“大理寺乃国之重器,下官承蒙陛下恩典,得以在此为朝廷尽微薄之力。能在陛下钦点的衙门里,日夜钻研律法、审理冤案,便是下官的幸事。”他微微抬头,陆景年脊见李广南不语,便继续补充道,“公主殿下厚爱,臣虽感激,但臣深知自己才疏学浅,唯有在熟悉的刑狱事务中,才能不辜负陛下对臣的栽培。臣愿以毕生心血,守护陛下治下的朗朗乾坤,绝不敢有半分异心。”
李广南突然笑了。
“陆评事。”皇帝的声音低沉如暮鼓,惊起梁间栖着的白鸽,扑棱棱的振翅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刺耳,“朕还听闻,昨日你与永乐在书楼谈了许久?”
陆景年心头一颤,但那种情绪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回陛下,臣与公主只是谈论些治国之道,别无他意。”
“治国之道?”李广南缓缓转身,龙靴踏过金砖发出沉重的声响,“当真只是治国之道?”
陆景年还未回答,李广南便先替他答了。
“陆评事,”李广南语气低沉,“绸缎庄案那次朕似乎就告诉过你,在朕面前,最好说实话。”
“……臣明白。”
“哼,明白。”李广南冷哼道, “她说女子亦可掌权,你也认同?”话音未落,案上的青铜香炉突然倾倒,香灰如雾弥漫开来,遮住了皇帝的面容。
陆景年喉头发紧,眼前浮现出李念湳昨夜在书楼中,朱红蔻丹点在典籍上的模样。殿外的雨势突然变大,雨幕中传来宫人们奔跑的脚步声,却无人敢擅自入内。“臣以为,治国之要在于贤能,无关性别。”他咬了咬牙,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但公主殿下此举,许是为陛下分忧的拳拳之心。”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雨声敲打在窗棂上,发出密集的鼓点。良久,李广南的笑声打破沉寂,却冷得让人心惊:“好一个拳拳之心。陆评事,你可知永乐近日与北境使臣来往频繁?”
陆景年猛地抬头,撞进皇帝森冷如鹰隼的目光里。“臣不知。”
“不知也好。”李广南挥了挥手。
雨不知何时小了,残阳穿过云层,在殿内投下长长的光影。李广南听着听着,突然打了个哈欠,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之后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转身走向龙椅,袍角扫过满地香灰,“告诉永乐,朕今日留你,是是谈谈治国之道。”
“是。”
暮色将大理寺的飞檐染成青黛色,檐角铜铃在潮湿的风里发出呜咽。陆景年穿过回廊时,衣摆扫过廊柱上斑驳的水痕,惊起梁间几只归巢的雨燕。
陈书言抱着一摞文书从转角处转出,发间还沾着几片被雨打落的槐叶,见他神色凝重,忍不住压低声音发问:“陆评事你这几日怎么总有人找你,昨日是永乐公主,今日又是谁?”
“是陛下。”陆景年推开书房的门,潮湿的霉味混着未干的墨香扑面而来。案头摊开的卷宗被穿堂风掀起边角,在烛火中簌簌作响。
“陛,陛,陛下?!”陈书言手中的竹简哗啦散落,慌忙蹲身去捡,“陛下找您干什么?莫不是......”他突然噤声,警惕地望向门外,确认无人后才凑近压低声音,“莫不是为了公主招揽您的事?”
陆景年望着墙上画像印上的影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玉质沁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乾清宫里龙袍扫过金砖的声响,“问了些朝堂见闻,又提及公主近日言行。”他弯腰拾起滚落的木简,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晃动的阴影,“陛下还特意问起,公主与我在书楼都谈了什么。”
陈书言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竹简差点再次滑落:“那你怎么回答的?”
“如实相告。”陆景年将竹简整齐码放在案头,砚台里未干的墨汁在烛光下泛着幽黑的光泽,“治国之道,贤能之论,还有......”他顿了顿,窗外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敲打窗棂,“女子掌权的见解。”
“这......”陈书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看向门口,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侍卫破门而入,“公主这般言论,陛下岂会......”
“陛下什么都没说。”陆景年突然轻笑出声,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平常。
陈书言咽了咽唾沫,压低声音道:“可这天下太平,并无大案要案......陛下莫不是在试探?”
“试探什么?试探我是否与公主同谋?还是试探我对皇权的忠心?”陆景年突然起身推开窗,潮湿的夜风裹挟着槐花的甜腥灌入屋内,远处宫城方向灯火次第亮起,宛如深海中闪烁的磷火。
屋内陷入死寂,唯有雨声愈发急促。陈书言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作答。陆景年弯腰捡起地上一片被雨打落的槐花,花瓣在掌心轻轻颤动,宛如一只垂死的蝶。
陈书言犹豫片刻开口道:“陆评事,您说陛下明知公主有野心,却为何......”
“帝王心术,岂是你我能揣测的?”陆景年望着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宫墙上的角楼剪影如巨兽的獠牙。檐角铜铃突然急响,混着远处夜市的喧嚣,却盖不住记忆中玉磬轻响与龙袍扫过金砖的声音。
他握紧案上的毛笔,在宣纸上重重落下一笔,墨迹如血般迅速蔓延,“我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切莫卷入这旋涡太深。”
陈书言离开后,陆景年独自坐在书房。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随着烛火摇曳不定。
……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在墙上投下斑驳光影。李广南骨节分明的手撑在书案上,垂眸看着铺开的密信,朱砂批注在昏暗中泛着诡异的红。
“你都听到了什么?”李广南声音清冷。
“他说他只做好分内之事,不想卷入这旋涡。”
李广南指尖轻叩桌案,忽然低笑出声,笑意却未达眼底,烛光骤然明亮,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温柔与狠厉。
“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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