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一片昏暗,火折子的光亮晕染不足十尺,桑灵摸着突兀不平的石壁,捻手捻脚向前探。越往里走,迎面而来的风越猛烈,四人侧身避了避才继续往前。
跨过一道拱形石门,呼啸的风声不再,周遭幽暗寂静,四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倏地,石壁上方飞鼠扑翅而来,桑灵折身躲避,脚下踩了空。
一道温热的触感钻入手心,宋言亦修长的手指自掌心滑入指缝,与她十指相扣。常年习剑的右手带着薄茧,无意触碰在柔嫩细滑的手背,桑灵心中升起一股异样,却未将手抽离。
“灵儿,跟紧了。”
宋言亦的嗓音过于柔和,桑灵不自然眨眨眼,下意识扣牢他的手。
在他的带领下,不足一刻钟,众人便瞧见一透着光线的石门。石门半闭,其内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他们侧身进入,因入目的景象惊愣在地。
石洞顶部是一巨大的裂缝,自上透出的光亮给从天而降的山泉镀上银光。泉水周遭蔓延雾气,草木旺盛,各色韶花点缀,宛如人间仙境。
瀑布之下是一熟悉的人影,张药师一身靛蓝布衣瘫坐在地,目中悲怆,泪流满面。而他怀中,紧紧抱着一水绿衣裙的女子,女子五官精致,面容甜美白皙,却双眸紧闭,嘴唇乌青。
“张药师?”桑灵轻声呼唤,可眼前人面色痛苦,精神恍惚,并未作答。
“是嫣儿?…是嫣儿!”
黎安自怀疑至肯定,不过一瞬。他面容激切,原是泼天的喜悦又变成满目的泪水,眼底红得不成样子。
“嫣儿身中奇毒,已在三年前身亡。”
张药师哽咽沙哑的嗓音,伴随山风入耳,桑灵闻言滞在原地,“怎会?”
嫣儿尸身保存完好,若已逝去三年早成一堆白骨。
“她试了太多药草,这些药草害了她亦护着她。”说罢,张药师颤抖着抬起手,指向崎岖不平的石壁,桑灵回身望去,密密麻麻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
瞧见信号的村民,纷纷赶来,其中有几人拿着火把。在焰火一明一暗的扑闪下,石壁上深浅凿凿的刻痕愈加刺目惊心。
“第四十二日,试药一百七十株,五芝白花草未使腕部红斑变淡。”
……
“第四十五日,试药一百八十四株,五腹剧痛,断思草毒性无法攻克红斑症,病状加重。”
此句,字迹潦草,刻痕断断续续,嫣儿书写时定疼痛难忍。
……
“第五十日,试药二百株,头部晕眩喉中呕血,奇连药草,毒性猛烈不可解红斑之症。”
越往下,刻痕越轻微,从执拗的点横拐弯处,桑灵能确切感受到嫣儿当时的绝望与坚韧。
直至,触及石壁底端,刻痕倏地加重!
“第六十二日,洞口又见五芝白花草三株,以蒸馏之法试之,腕部红斑渐淡。”
“第六十七日,日服三次,服用五日,红斑症尽消。”
嫣儿,果真寻到了治疗红斑症的方法!
可她为何不带着治疗之法回微安谷,反而香消玉损在此?
“你们瞧,此处还有字迹!”
举着火把的村民,粗着嗓子吼了一声,桑灵的视线随即转移至身侧的石壁。
石子磨破指尖留下的斑斑血迹早已发黑,瞧不真切,绵长又轻微的刻痕,承载着嫣儿临终时郑重的嘱托,
【晶霄花药酒虽有阵痛之效,却不可在春夏传花授粉之季饮用。饮用七日之上,恐身患红斑,发热疼痛。年事高者,则有性命之忧。
五芝白花草辅以蒸馏之法萃留,可解红斑之症。此药温和效缓,需持续服用五日以上。
我试药叁月有余,毒淤无解,已无几日性命,若有缘人见此字,烦请传达微安谷众人。
宣和十二年,腊月十七,高嫣叩谢。】
原来五芝白花草果然可解红斑之症,只是不该以熬煮之法。而嫣儿姑娘,不是失踪,也不是被他人所害,而是为解此症,试药千百株后毒发而亡。
她至死,都记挂着微安谷众人,即使被冤枉被赶出谷,仍旧心系村民病情,不惜以身试药...
“我们果真冤枉了嫣儿,她是为了我们而死!”举着火把的男子面容粗狂,不似心思细腻之人,读完石壁之字后竟嗓音哽咽起来。
靛青布衣的少年亦目眶微红,颤抖着出声:“这三年,我们还将嫣儿姑娘视为邪祟...”
“是啊,她明明心善仁爱,自五年前入谷便多番照顾我们。”
“是啊,是啊,当初赶嫣儿出村时,她还挨了我一棒,我真该死!”
在一片忏悔声中,张药师抱着嫣儿缓慢起身。他目中绝望木然,脚下的步子却稳健坚韧,生怕惊扰怀中之人。
周遭的嘈杂之声淡去,众人望向迈着沉重步伐走向洞外的身影,默默抹泪。
“张药师,你可知当年嫣儿为何不肯接纳我?”
擦肩而过之际,黎安目中凄苦缓缓开口,声音虚弱黯哑,“她说,她心中已有思慕之人。那人同她一般,行医治病心系百姓,有仁爱之心。”
闻言,张药师僵立在地,他瞳孔震晃,泪意瞬间涌上,唇角张张阖阖许久,才嗫嚅出声,“怎会?”
“当年我欲以百两黄金为聘,娶嫣儿入门,她却拒绝。本以她不愿做妾,直至从药童处得知,每日未时,嫣儿皆会亲自洒扫书房,待与友人共同研习医术。”
张药师不可置信地望向怀中双眸紧闭的佳人,盈满目眶的泪水,潸然落下。他无力地跪坐在地,仰天嘶吼,洞内鸦雀振翅离去,壁上沙尘纷纷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从悲伤中缓过神来的张药师,再次起身立直,他目光坚定,温和抚慰怀中之人,
“嫣儿,我带你回家。”
在一片彤红云霞下,孤寂落寞的背影缓缓隐于晦暗不明的山色。
桑灵收回眺望的目光,凑近立在洞口发呆的宋言亦,“你在瞧什么?”
她嗓音有点哑,方才见石壁所刻之字,不免动容,为着嫣儿经历红了眼眶。
村民们都随着张药师一同下山,宋言亦却一个人伫立在此久久未有动作。她方靠近,他便移动身子将面前石壁挡住,鬼鬼祟祟十分可疑。
“我瞧瞧。”
他挡着不让,桑灵佯装后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戳中他腰间软肉,宋言亦慌忙护住,低眸抱怨:“灵儿,你就会欺负我。”
哼~谁叫他鬼鬼祟祟。
桑灵吓唬着还要戳他,宋言亦连忙退后,她这才瞧清楚了石壁上所刻之字。
“乌思广而大之,集众百万,承百姓之愿,除百姓所害。”
刻字之下,还有一城池舆图,江流山脉标记清晰,疆域辽阔却不知为何地。
乌思…桑灵觉得熟悉,蹙眉思索一会儿才想起,在逃出皇宫那日,璃朝君主递与她一玉佩,其上便刻着“乌思”二字。
摸了摸藏于腰封的玲珑佩,桑灵心中疑惑更深,“宋言亦,你可知乌思为何?”
似乎是一城池之名。
“我只是好奇山洞之中,怎会有如此精美的舆图,并不知晓乌思为何。”
宋言亦睫翼纤长,掩去了目中神色,他将石壁所刻之物仔细瞧了几眼才折身离去。桑灵将信将疑跟在身后,瞅着眼前挺拔修长的身影,疑窦颇重,若不知晓,他方才遮掩什么。
宋言亦心中定有秘密,一个不想她知晓的秘密。
“宋言亦,你…”
“啊!”
桑灵本想问个明明白白,却见眼前出现一露着尖锐獠牙的恶狼。
它身长近丈,毛色顺亮,冰冷墨黑的眸子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嗜血光芒,正挡在曲折蜿蜒的山道。
“灵儿,别怕。”宋言亦嗓音清冷,面上镇静,在恶狼扑来之际,迅速抽剑迎上。
寒光一闪,剑身方出剑鞘,又“咔嚓”一声入鞘。不过一瞬,散发凶戾之气的巨狼,已气绝闭眼躺与草木之中。
“灵儿,山中猛兽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充斥在宋言亦周遭的肃杀寒意散去,此刻的他眉眼亮晶晶,对自己所出的剑招颇为满意,迎向桑灵,讨要夸赞。
但她后知后觉,想通什么…
“宋言亦,第一日上山你说你被猛兽所伤?”
他如此精妙的剑术,怎是区区兽禽可近身的。
“这...”闻言,宋言亦瘦削挺拔的身影僵住。
“那日猛兽自背后偷袭,我未有防备。”
他面不红耳不赤,快速寻到一个理由说得理直气壮。只是桑灵一瞧过来,他就撇过头瞅瞅山看看草,不敢与她对视。
“可是…”可是他习武多年,怎会连这点警惕之心皆无。
桑灵张嘴想问,却被宋言亦打断,
“灵儿,我同你讲讲幼时阿母与我之事。”
他不肯给她进一步探寻的机会,折身拽住她的袖袍,迎着山间微风踏上回谷的小道。
悬挂在穹顶之物,已轮换为一弯新月,皎洁的月光下二人相距不过几尺的身影,被拉得极长。
谈及阿母,宋言亦面上眸内皆是愉悦,他嗓音干净清润,将过往十七年中仅有的那一点点快乐道与她听。
阿母教他习字,与他下棋,入榻前会给他讲故事。
桑灵摒弃杂思,安安静静聆听,不敢去想眼前笑容明媚之人,十二岁生辰便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阿母惨死于血泊之中,亦无力搭救承受割肉剔骨极刑的父王。
至此祁国淳亲王府破亡,宋言亦孤苦无依四处飘荡,随意一人皆可欺辱践踏。
后来被牙婆卖至羌无,那里暗无天日,生存的皆是穷凶极恶之徒,他日日被鞭打折辱,受尽非人的折磨。
书中寥寥几字,宋言却痛苦至极地忍受了多年。明明满足一切黑化条件,可他依旧赤诚热烈,肆意鲜活。
“宋言亦,你要好好活着。”
紫苏家就在眼前,在推门而入时,桑灵倏地顿住脚,灵动的双眸诚挚地注视着宋言亦。困于这书中世界,她不仅要好好活着,他们二人均要好好活着。
“以后,不许见到长相秀美的女孩子就稀里糊涂喜欢,也不许因她人一丝善意就感激涕零!”
南疆的西荫山庄外,浑身布满鞭笞之伤,饥寒交迫的宋言亦因唐霜霜一碗热粥便爱上了她,最后落得万箭穿心的结局。
桑灵面上肃穆认真,瞧着叠于院墙之上两条人影的宋言亦却神思游外,他耳根微红,睫翼扑闪,嗫嗫嚅嚅许久,才吐出几个字,
“灵儿,你是不是…”
“如何?”桑灵凑近询问,亲和温暖的眸光毫无预兆撞入宋言亦目中,他耳根愈加彤红,不肯作答,兀自推门而入。
这夜,宋言亦翻来覆去睡不着,鸡鸣之后才有了困意,迷迷糊糊间他得出结论,
灵儿不许他喜欢别的女孩子,定是心悦于他!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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