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进入厢房后,桑灵探出头仔细巡视院中情况,见四下无人,才轻手轻脚闩住门。
“灵儿姑娘,为何如此谨慎?”
楚宣不解,眉心微蹙。桑灵未作犹豫,将这几日所见所闻,乃至心中猜想一一道出。
“唐姑娘怎会与南疆这二十起孩童丢失案有关?”
听桑灵说完前因后果,楚宣目中一片惊异,在他心中唐霜霜心怀仁爱,善解人意,绝不可能同掳走孩童的歹人扯上关联。
桑灵并不着急反驳,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才继续,
“不是二十起。”
她目中悲悯,握着茶杯的葱白指尖止不住发颤,“是二十一起。”
“我猜测,楚凝姑娘一月前诞下的男胎并非一出生便断气,而是被唐霜霜调了包。”
“什么?”楚宣眸中的诧异更甚,顿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凝儿一月前产子,孩儿生辰正好是至阳之月!”
思及此,他终于相信了桑灵所言,眸中的困顿被愤怒替代,
“唐霜霜竟是如此面善心恶之徒,凝儿无依无靠受尽苦楚,她毫无悲悯之心不说,还硬生生夺走了她的孩儿。”
“她救我们于危难,留我们在山庄歇息,应只是为了方便给宋言亦下蛊。”
桑灵叹了口气,同情地瞧向宋言亦。
细细想来,这几日最可怜的人便是他,起早贪黑摘海棠花不说,还大清早跑去悬崖边舞剑,感染上风寒。
她正欲出言安慰,却发觉宋言亦眸中并无悲愤,反而是冤屈终得伸展的畅快,
“我就说自己生病了,灵儿还不信。”
“我这几日脑中昏昏沉沉的,灵儿也不关心我。”
“我…”桑灵被堵得无话可说,她就不该关心宋言亦这个讨厌鬼!
为了探寻唐霜霜掳走孩童的真实目的,桑灵领着二人前往挂着山水墨画的书房。
“唐霜霜昨日驻足观望许久的便是此画。”
柔荑轻指,二人顺着桑灵的指引,视线落于画纸中重峦叠嶂的山峰。
其上笔墨浓淡不一,线条曲直各异,作画之人将山峦与劲松刻画得层次分明,惟妙惟俏,应是极有才情之人。
“贺修?”楚宣注意到画卷左下的落款,目中染上诧异。
“楚公子识得此人?”
“是,”桑灵的疑问,楚宣立马给予了解答,“此画布局讲究,笔法娴熟,定是画圣贺修真迹。”
画圣?
“十五年前,贺修凭借《永泽夜宴图》闻名天下,成为诸多朝廷重臣的座上宾,亦被华京百姓奉为画圣。如此才情卓绝之人,科举考试却屡屡落榜,后来便封了笔。”
思及此人,楚宣满目惋惜。桑灵低眸思索片刻后,轻声询问,
“贺修封笔可是十年前?”
“对,”楚宣不假思索作答,“此后十年,世间再无贺修新画问世,连他这个人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修之所以封笔,应是与心爱的女子隐居山林。”
如昨日一般,桑灵点燃了左侧烛台的焰火,重峦叠嶂的山峰之下,玄青与月白身影立现。
“画中二人,便是唐霜霜与贺修。”
瞧见画中凭空出现的人影,楚宣惊愣在原地,随后想及什么,眉目微蹙,
“不是隐居。”他斩钉截铁,“是私奔。”
“私奔?”桑灵与宋言亦同时出声,不可思议地互望一眼。
“十年前,除画圣贺修封笔之外,华京还出现了一桩颇为怪异之事。”
楚宣顿了顿,将所知细节一一道来,
“相府千金唐婉被许配给南岭王世子冯樾,两家门当户对,二人又青梅竹马,本是皆大欢喜的喜事,三月后却成了丧事。”
谈及此,他眉宇间的褶皱愈深,“唐冯两家,对这桩婚事极为看重,提前一月便着手筹备。其间一片和睦,并无异端,怪事出现在新婚那夜。”
“唐婉身着喜服,暴毙于花轿中。”
“这与贺修同心爱之人私奔有何关联?”桑灵越听越迷糊,不得不出言打断。
“唐婉死后,唐冯两家均未发丧,并且此后再无来往。所以我怀疑唐婉当初并非暴毙,而是逃婚。”
见二人眸中仍有疑虑,楚宣补充道:
“贺修曾为相府座上宾,唐婉又是极其喜爱书画之人,二人兴趣相投,互生爱慕并非不可能。”
“最为主要的,贺修封笔与唐婉暴毙,均为十年前的仲夏之季。”
一语惊醒梦中人。
“所以,唐霜霜便是唐婉。”
瞧着山水墨画上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桑灵终于想通了一切。
十年前,唐婉与贺修互生爱慕之意却因门楣之别无法相守。才情卓绝之人,一般闲散肆意,贺修却执着于科考,应是为了求得一官半职后求娶唐婉。
但天不遂人愿,贺修屡屡落榜,唐婉又被许配给南岭王世子,二人不得不相约私奔,逃到了地势险要的雾霭山中。
唐婉化名唐霜霜,同贺修居于此地三年后,也就是七年前,南疆圣树因雷劈被毁,孩童丢失之事便开始频频发生。
此唐霜霜非彼唐霜霜,她不是女主…
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导致唐婉四处劫掠至阳之月的孩童,贺修而今又在哪里?
一个谜团解开,又有另一个更大的谜团驻守在前,桑灵目中困顿,思绪却异常清晰。
他们此刻最为重要之事,并非弄清楚七年前所发何事,而是将宋言亦身上的蛊毒解开。
“房中有一暗门,此前我进去过,其内应有解蛊之法。”
移开书案之上的笔架,桑灵轻触机关,暗门缓缓打开。
密道极窄,石阶又陡,三人举着火烛一阶一阶缓慢下探。约摸一刻,便见圈养在方匣的诸多蛇虫。一条通体乌黑的巨蛇,朝着三人吐了吐信子,发出嘶嘶的声响,宋言亦立即闪身将桑灵护于身后。
“小心,此乃虫蛊所用活物。”
宋言亦眉目极冷,视线淡淡掠过匣中之物便了然于心。
桑灵好奇,绕过宋言亦凑近瞧了瞧,只见乌蛇目光阴寒,摆动身体快速袭来,她吓得连忙后退,撞到了身后之人的下颌。
声音响亮,宋言亦一定很痛…桑灵自知理亏不敢回身,低垂着头一点点侧身移开。
“疼吗?”温和清润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桑灵抬眸便与宋言亦目中浓烈的关切之意相撞。
明明是她撞得他…
“有点。”脑袋磕着硬物,不痛才是假的。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卵青色的衣袖自桑灵眼边拂过,宋言亦骨节分明的长指欲要抚触她的发顶,犹豫再三后终是无措地放下。
他愿贴近,却怕她不愿。
“勿要靠近,此蛇日常以毒物饲养,颇为危险。”他所有的担忧关切,最后化为轻柔的嘱咐。
“你怎会如此了解?”桑灵娥眉轻蹙,目中皆是疑惑。
“十二岁那年,我落入羌无鬼王堆。鬼主痴迷巫蛊之术,之于他,我们便如这些圈养在匣中的虫蛇一般。”
宋言亦眸色颇淡,说得云淡风轻。桑灵却滞愣在地,原来家破族亡后的那些年,他承受得不止是鞭笞毒打而已。
书中短短几段的叙述,根本道不尽他曾受过的苦楚。那位清冷孤僻的少年,一生皆是凄苦与求而不得。
思及此,桑灵心中闷闷的,加紧在密室中寻找解蛊之法。她翻找好一阵,才想起那日瞧见的漆木红匣。
屋中物件众多,唯独漆木红匣上了锁,其内定为贵重之物。
自靠墙矮柜寻得红匣子,桑灵捯饬许久,想了各种办法均未解开。
“灵儿,我来。”
她依着宋言亦之言将匣子置于矮柜之上,云曦剑一出鞘铜锁便一分为二。
……
她方才就不该白费力气,手都拽痛了。
红匣之内是八本两指厚的书册,籍册保存完好无丝毫卷边亦无褶皱。桑灵小心翼翼拿出,分与宋言亦和楚宣。
书中所记果然是各种蛊术的解蛊之法,三人对视一眼,迅速开始翻阅。
“妄思蛊…”瞧见这三个字,楚宣眉间迅速攀上喜悦,“这本书上有妄思蛊的解法。”
闻言,桑灵与宋言亦迅速围拢,同楚宣一起研究起书中所记。
“为何所困,用何解之,再以凤鸟血印封蛊于眉端。”
此句过于抽象,三人眨巴眨巴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默契地同时低首,果断往后翻。
然而,其后一片空白,再无笔墨…
“用凤鸟血印将毒蛊封于眉间,这个尚可理解。但‘为何所困,用何解之’作何解释?”
楚宣眉间紧锁成一团,苦思不得解。
“为何所困,用何解之…”桑灵口中不断呢喃,小步踱来踱去,未及半刻,眸中划过一丝光亮。
妄思蛊以幽兰香做底,用珈蓝曲做引,可使中蛊者意识昏沉,将施蛊之人看作最为思念之人,故名妄思。
那…
“宋言亦,那日你为唐霜霜折花舞剑,是将她看作了谁?”
换言之,他所思所念之人为谁?
闻言,宋言亦顷刻愣住,无措地瞧向桑灵,嗫嗫嚅嚅许久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宋言亦?”她好奇望去,身侧之人迅速别过脸,不许她瞧。
他面部与耳根浮上一片可疑的彤红,桑灵心中的疑惑更重,“宋言亦,你怎么了?”
她担忧着凑近,宋言亦却连忙后退,低垂着头怎么都不敢与她对视,薄唇紧抿一声不吭。
“你到底怎么了?”
在她好奇目光的打量下,他面上的羞怯更甚,耳廓绯红一片,随口编排,
“灵儿,我…我那几日脑中昏沉,不记得了。”
桑灵将信将疑,将眼前人瞧了许久,思及他中蛊时的混沌样子,忘记也极有可能。于是不再勉强,柔下声循循善诱,
“宋言亦,会不会是娘亲?”
她记得,那日在钱府问他为何总盯着唐姑娘瞧,他曾说过唐霜霜同阿母一般,喜爱穿月白衣袍。
“灵儿,我…”
宋言亦猛得抬首,澄澈纯粹的目光全部倾注在她身上,他终于鼓足勇气说出心中所想,却在听清楚她所言后,一瞬间泄了气,迷茫地点了点头。
“是…是阿母。”
桑灵轻叹一声,目中染上怜悯。娘亲是宋言亦悲苦凄凉的一生中,唯一真心实意给过他温暖之人,他定日思夜想。
“书中所记,应是以中蛊者所思之人的鲜血,画凤鸟印于眉间,才能封印住妄思蛊毒。”
为何所困,用何解之。宋言亦思念娘亲,则需她的鲜血救他。但宋母已故多年……
桑灵满面愁容,目中黯淡无光。楚宣却心情大好,心似明镜地走至宋言亦身旁,俯在耳侧低声揶揄,
“宋言亦,谁会大清早不睡觉,跑去崖边为娘亲舞剑啊?”
冷若寒刀的锐利目光随即袭来,楚宣顿觉周遭凛若寒霜,识趣地退至桑灵身后。但他唇角嘲弄的笑意,许久未散去,气得宋言亦握着云曦剑的手,紧了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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