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莱尔借着这个绝佳的位置，偷偷从堆积起来的桌椅缝隙中朝外看去，心中默默嫌弃。
圣辉神启会的骑士还是套着这一身笨重得要死的大铁壳子，一点新意没有，果然教宗本人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比放在木乃伊嘴里发酵三年的蓝纹奶酪还要糟糕。
面对自己的前东家，格莱尔嘴下毫不留情。
但是酒馆外的骑兵队长还不知道自己怎样被人腹诽，他还保持着那副虔诚又尊敬的样子，给卢卡斯行了个礼。
厚重的盔甲限制了行动，因此他的动作稍显笨拙，但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尤为迫人。卢卡斯皮笑肉不笑地抬头看了一眼坐在马上的人，静等对方的说辞。
“在下圣辉神启会第三教团骑兵队长凯。卢卡斯阁下，这条蛇蜥受了污染，请务必交由我等处理。”
“刚才一时情急，所幸没有误伤阁下，实在抱歉。”
低沉的声音从饰着红羽的头盔下发出，凯还是个年轻人，尽管他礼数周到，歉意真挚，但语气里那股不容置喙的自信显然惹恼了卢卡斯。
吸血鬼笑着撩了撩银发，捏出刚才被割断的那一缕，露出两颗獠牙来：
“哦——既然神启会对蛇蜥负责……”他拉长了音调，“那么亲爱的骑士大人，蛇蜥毁坏我的店面、造成客流损失、惊吓我，我的顾客、以及店员的精神损失费，也应当由神启会认领咯。”
“作为以光明磊落，公正严明著称的神启会，想必是会妥善处理所有赔偿的吧？”
……看来一段时间不见，卢卡斯除了爵位和年龄，就连耐心也大有长进。格莱尔咋舌。
那一头柔软顺滑如丝缎的银发可是领主大人最爱护的东西。卢卡斯大概是考虑到酒馆里还窝藏了自己这么个“嫌犯”，才愿意和这帮“铁皮蠢货”——他的原话——进行协商。
否则那个叫凯的领头骑士，也少不了被拉下马来一通暴揍。
唔……如果萨伦在场，这群人连同那条蛇蜥，都会连渣都不剩。
金发的青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无意识撑住了脸。
哎呀，毕竟是动手那样快的人，想来在蛇蜥冲破窗户之前就会被黑魔法绞成一堆肉泥，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所有碎屑都丢给玫瑰当花肥。
就算这些神启会的小子循声前来，也不过是再给玫瑰们补补铁，那么隔天的布告栏上就会置顶这支小队的失踪案……然后热心的围观群众就会为了那一点点赏金，把萨伦第无数次放上通缉令。
而萨伦本人对此不会有任何波动，毕竟作为游戏内典型的反派，黑巫师阵营的标志性人物。他在内测时期就常驻通缉令上方，被各种玩家组队N杀。
本来萨伦还会拥有一群信众奉他为王，后期还会发展成和血族或者精灵那样的玩家自选阵营。不过据说制作团队在中途遇到了强大的阻力，只能放弃这个设计，最后以萨伦为原型，制作了现在的主线boss。
格莱尔的思绪断线风筝似的越飘越远。
记忆中所有关于萨伦的信息都是甜蜜的毒药，他沉浸其中，甘之如饴，几乎就要溺死在那个遥远模糊的印象中。
如果这份感情能早上一些，又或者两个人都执迷不悟到最后，自己也不至于从乌有乡辛苦爬回来，拿着一个身无分文到只能卖色，还随时会被系统抹消的古早身份，只为得到一个答案。
嗐，要是游戏的自由度没那么高就好了，谁知道赛博剑士会喜欢上内测大反派呢？
就算是随机生成的虚假电子人生，代码产生的无规律感情波动，也是需要npc本人去负责的！
三银币的冰淇淋勺在空中抛出一个弧线，又被稳稳接住，放在了精致的雕花圆桌上。
格莱尔摘下自己的花边员工围裙，轻轻打开了酒馆后门。
他记得悬赏大厅离这里不算太远，反正酒馆被这样一折腾，有个三五天开不了业也是必然，倒不如趁这个时间去看看有什么悬赏告示，顺手挣点赏金，怎么都好过被卢卡斯摁在他的城堡里打各种补丁。
虽然自己的权限无限接近于零，游戏内的所有地图都需要自主探索才能解锁，但好在酒馆人多口杂，顺着客人们口中漫无边际的闲聊，格莱尔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迷路。
……
【卢卡斯，拜托把街区立体图发我一份。】
格莱尔发送信息的时候正无力地坐在某个购物区的花坛边上，看着发送失败的大大红色感叹号发呆。
他挺迷茫的。
不是！谁把一层地图扩建成立体迷宫的！！！
你们利用空间原来是这么利用的吗！把人行道修到墙上和天花板来减少踩踏事故？
问题是……问题是这真的能踩上去。
去他的拥有最真实的物理引擎，去他的高度模拟现实世界！物理学消失了！
萨伦！人生它诓我！
格莱尔抱头无声怒吼。
可能是格莱尔穿了身新手标配破烂儿，一头金毛又被揉得炸起的样子实在惹人怜惜，等他调理好自己乡巴佬进城的茫然之后，豁然发现自己脚边多了几枚硬币。
……被迫解锁了新职业成就。
曾经富有如格莱尔，就算有人拿着十袋金币砸他脸上，都绝不会有半分动摇。金钱！多么低俗的玩意儿，这和自己高尚的品质相比不值一提！
现在贫困如格莱尔，他只会以一种敏捷又鬼祟的手速将地上的硬币通通收入囊中。
嘿，十五个铜币，一个银币。格莱尔感受着手中硬币沉甸甸的温度，相当满意。
要是时间够的话，乞讨也未尝不能带来一种体面的收入！
但格莱尔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空闲，他需要抓紧时间。
他正快乐数着钱，就瞥见聊天频道哔地亮起来。
【溜的时候一身不吭。】
【现在知道找我了？】
【地图.zip】
格莱尔看着卢卡斯愿意主动出声，想来对方是过了气头，连忙给自己找了台阶麻溜下：
【神启会的骑士身上肯定会带十字架，要是他们再往里走两步，就会发现一个比血族公爵更烫人的异端。】
卢卡斯坐拥公爵之位，光天化日之下，就算神启会再怎么看不惯，至少也会保持一点恭敬。
但格莱尔不一样，他在神启会内部清剿名单上遥遥领先，一骑绝尘。
——谁让自己一剑砍下了神的头呢？
因此格莱尔义正言辞：【我这是给你避嫌。】
【那你到时候就是我的胞弟。】
这句话发得飞快，很难不怀疑卢卡斯蓄谋已久。
咳咳……
格莱尔盯着这句话险些没爆笑出声，也就卢卡斯敢这么干，要是让那些亲王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初拥义子，场面指不定会怎么美丽。
那边的卢卡斯气得直哼哼，要不是他正坐在自己的酒馆里监工走不开身，下一秒保准闪现到屡教不改的好友身边。
【知道你成天惦记着萨伦，什么都拴不住。】
【自己掂量着小心点，我亲爱的剑士先生。】卢卡斯意有所指，【你要是真的在外边儿死了，我肯定捞不回来。】
是的，游戏玩家会有重生点，但是他们这些原住民，或者说npc，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出于对“高度模拟现实”的追求，死亡的原住民会随着版本更新被系统自动代谢掉，也就是永远删档，从生平到墓碑一个不留。
格莱尔死过一次，但他被收拾收拾藏到了乌有乡，侥幸逃过了删档。
乌有乡对应着游戏设计的小黑屋。在那里，时间的概念几乎消失，是死亡的原住民在游戏中唯一一个可以留档的死角。
而格莱尔若是想要在下一次系统检测和更新时留档，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其一：不在外边把自己作死。
其二：给自己一个合适的身份，以此躲过系统判定。
卢卡斯让他打冰淇淋大概就是为的这个。
格莱尔查看自己状态栏，上面霍然多了一行“酒馆|侍应生”的信息。
……他还发现以自己的权限完全无法隐藏。
也就是说，这上面但凡有一个类似于“丽都魅影|XXX”的状态，还完全无法藏起来，甚至只要权限高一点的路人都可以任意翻阅。
那格莱尔就可以把自己塞回乌有乡重开了。
他又上下翻动了一下自己的背包，然后略有惊讶地在角落里掏出了100金。
下面还附了转账备注：
拿着！你的所有花销！我~包~了~
字体圈圈绕绕最后还带了花儿，毫无疑问出自卢卡斯之手。
格莱尔像是被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字条塞回包里。
好烧，好烧啊……
不过有了这些钱，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打开地图，寻到了后街。
等格莱尔踏入悬赏大厅时，已经披上了一身黑斗篷，下面罩着干净的亚麻衬衣和短靴长裤，腰间佩了一柄趁手的短剑。
现在的剑真便宜。
格莱尔把着腰间一体铸造的铁剑，心中暗爽。
虽然质量比不上自己用龙息和狮鹫血打造的佩剑，但工艺也还算过得去。
而且在自己“死亡”之前，一把差不多的短剑，价格大概是五金左右。
一金换十银，也就是说至少要五十银币。但今天自己只花了五银币，就拿下了这把剑，而加上这身行头和一些药品，也不过十七个银币。
难道说，是通货紧缩了？
——或者只是这些装备不值钱卖不出去了。
格莱尔结束思考，从沉思中抬眼。
他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大厅中各种花里胡哨的特效闪得眼睛疼。
版本迭代就是好啊，他呆呆地想，穿衣穿出大佬范儿，装比尽在不言中。
而穿着极简的自己，显然不像是来接取悬赏的——倒像是走在路上被无端霸凌，气急败坏，从而来挂悬赏揍人的新手小可怜。
格莱尔捏着被守卫大哥塞在手里的空白悬赏表和蘸水笔，觉得自己一下子真相了。
他有些无言地转身，藏起抽搐的嘴角，捏着纸笔把东西收到背包里。屏息挤入混杂着烟酒气息和酸臭汗味的赏金猎人中。
悬赏大厅的布告栏向来刷新得很快，那些带着老旧手套或伤痕遍布的手，会从锈迹斑斑的钉子上，取下各自看中的那一份，然后交给一旁的侍者登记，交付押金，表示领取任务。
若是赏金猎人在一段时间内没有提交相应任务，押金就会被自动扣除，然后未完成的任务就会被再次摁到钉子上。
因此每一张羊皮纸上的孔洞，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任务的难易等级。
钉孔越多，代表超时和失败的次数越多，难度也就越高。
那些老油条看到这种悬赏都会直接选择无视，毕竟没人愿意接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格莱尔则反其道而行之，他穿过一众散发着浓重气味的胡茬和腋毛，在落灰的角落里取下一张破破烂烂，边角卷曲的羊皮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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