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鱼肉的殷言新大概是难受极了,有好几只按在他上肢腰腹的手被陡然拱起,随即又重重落下。
管子还没插完,周医生就看不下去了,他摇摇头想把江予舟拉开些,这样小的年纪就要经历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实在太过残忍。
周医生拉了两下没拉动,就用了全力将人拽到边上,但等人侧转过来,周医生又愣住了——
“你——!?”
隔着厚厚的防护服,周医生只能看见一双猩红的眼睛,他心里一惊,忽然就明白为什么之前殷少明说,殷言新的妈妈更偏信面前这个孩子了。
“这两天都是这样的情况,虽然这孩子的病情来得更凶险,”
作为医生,他应该如实相告,而且所有情况都暴露在江予舟的眼前,他瞒无可瞒。但作为陌生的长辈,他又有些心软,
“但也不好说,年轻人的抵抗力总是比大部分老年人要好,咬咬牙兴许就撑过去了,你也不要太担心。”
“这里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要不你还是——”
周医生头回觉得自己说了一通废话,但他刚要劝人回去,江予舟就拒绝了。
“我在这里等他。”
简短的一句话被江予舟压得很低,字里行间都是快克制不住的崩溃,他闭上眼,豆大的泪水就这么滚落脸颊,洇湿在黑色羽绒服表面。
和殷言新一起洗的羽绒服已经晒干,此刻就穿在身上。可他反而觉得身体好冷,似乎有什么东西黏在心脏周围,怎么也甩不掉。
他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放任自己的思绪乱飞,在争分夺秒的病房内游走横撞,忽然就明白了——
那是恐惧。
“行吧,那我跟护士长说一声——”
周医生不能久留,眼下医院连轴转,精神科的医生也要上战场。走之前他欲言又止,又留下一句,
“你信他,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巡视的护士长几次经过江予舟身边,她知道江予舟也是疑似病例,这两天还没有新闻报道,医院却已经接收了许多这样的患者——
有母女,有父子,有夫妻,也有爱侣挚友。
人世间的苦难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命运在最亲密的两人之间横亘一道鸿沟还意犹未尽,偏要一方见证另一方的凋零才肯罢休。
护士长摇头低叹,慢慢走远了。
抢救大约持续到下午五点,天已经完全黑了,医生护士们陆续从病房退出来,大部分都没留意到窝藏在门边的江予舟。
不过这么大个人,总有人留意到。
“这谁啊怎么站在门口?不知道这层楼住的都是什么病人吗!?”
“齐医师别生气!”
赶过来的护士长贴着那个医生悄悄耳语两句,说完那医生又打量了江予舟两遍,才不大情愿地点头,
“那进去吧,记住不要触碰病人,呆十分钟就赶紧走!”
肾上腺素持续飙升的后果就是累到脾气再臭也懒得发泄,对于江予舟这样走后门乱闯感染区的疑似患者,这已经是莫大的宽恕了。
“知道了,那你快进去吧!”
护士长见江予舟人都站懵了,皱眉推了一把,里面还有个医生留值,见人进来,就示意他安静不要说话。
不要说话意味着即便再想问患者的情况也得忍住了,显然江予舟现在的神智也并不足以支撑他问出什么高质量的问题。
他一步一步小心地走过来,脑子里还在消化着刚才门口的叮嘱。
不让碰是什么意思?
殷言新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脸色灰败,但说是沉睡却翻出一小截眼白,好像是在借此告诉别人其实他睡得并不安稳。
江予舟局促地在床边蹲下,殷言新嘴里还塞着刚刚费了不少劲才插好的喉管,细管口连接着粗圆环,将他小巧的嘴巴撑成某种别扭的口型——
偶尔还能看见殷言新微微皱眉。
唰的一下,江予舟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又在掉眼泪。
刚才的问题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好在他自动遵循了医嘱,因为面对这样易折的殷言新,他也实在不知道到底去碰哪里,这人才不会一下子消散在眼前。
有段时间对于自身强悍的体质,江予舟还是颇引以为豪的,这样的自信延续到安抚殷言新的那个傍晚,直到今早十点之前,他都以为自己的运气可以一直这么庇护着殷言新。
可惜天不遂人愿。
蹲得腿麻了,江予舟甚至生出无端的自责:这是上天要惩罚倨傲的自己,因此才选中了殷言新——
江予舟悔之晚矣,那可真是选对了人。
“哎?”
一个简短的气音之后,医生没有再开口,只是轻敲手背——十分钟到了。
江予舟明白这里不是他撒野的地方,他撑着膝盖,站起来的时候关节发出一声脆响。
接下来的几天他根本睡不着。
王兰芝在听完他的话之后将信将疑,但好歹暂时放下了硬闯医院的念头,江予舟并不是担心这个——
殷少明的话不中听,却不妨碍它在理。江予舟知道如果殷言新醒过来,他也会同意自己这么做。
他怕的不是殷言新醒过来责怪自己,他怕殷言新再也醒不过来。
那天下午的情景就像是场最真实的噩梦,每当夜深人静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折磨得久了,江予舟几乎开始分辨不清现实与幻境——
“呕!——”
三天后的凌晨两点,江予舟又从循环往复的梦中惊醒,紧接着他就冲到卫生间翻江倒海地吐起来。
他已经快忍到极限了——
见到殷言新的模样他会发疯,可看不见他,江予舟一样要发疯。
也许是那天的江予舟于周医生有所触动,周医生每天会告知他殷言新的情况,稍微空闲的时候就亲自过来,忙得脚不沾地也会发个平安短信。
“今天他还是42度。”
“今天温度降了一点,39。”
“早上还行,下午又烧到40度,不过他醒了一会儿,说自己肚子好饿。”
说到殷言新肚子饿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江予舟突然又哭又笑,好半天都停不下来,最后他支撑不住地蹲下来,沉默着擦掉所有泪水。
冰冷的长廊,两个男人一个站在门外,一个蹲在门口。半晌,周医生拍了拍江予舟的肩胛,低叹着转身走了。
“江予舟!”
清早的时候,周医生突然过来,平时他都是下午才得空,这么一搞袭击,本来就没睡好的江予舟差点在门口就给人表演一出平地摔。
“你小心着点儿!”
周医生把人搀起来,刚想告诉他好消息,却见这人脸色差得很,本身偏黑的肤色硬是白了两个度,见状周医生大惊失色,
“你发烧了!?”
“没有,肠胃不舒服,”
江予舟一笔带过,生怕殷言新有什么事,那噩梦就成了真。
“言新怎么样了?!”
“早上他退烧了!”
这两天周医生见了太多悲剧,殷言新能好一星半点,他也是打心里高兴,
“这两天虽然持续高烧,万幸没有出现更恶劣的症状,接下来只要努力维持现状,那他康复的概率就很大!”
也因为殷言新争气,周医生就同意他可以再度全副武装过去探望殷言新。
“言新!你醒着!?”
进门的时候江予舟本来蹑手蹑脚,殷言新却突然抬头——
说那是抬头,其实也只是略微抻了一点点脖子。片状的筋脉肌肉在纤细的脖颈间凸起,显得整个人更加瘦骨嶙峋。
“你有发烧吗?”
殷言新烧了这么些天体力透支,说两个字就要喘息好久。
“没有没有!”
江予舟心里高兴,但依旧不敢碰殷言新,只是凑近蹲在床边,像只守在主人病榻前的白色金毛,
“累了就别说话,躺着休息!”
“不累,”
殷言新好几天没说话,发出的声音就好像隔着一层纱帘,伴着若有似无的鸣音,假得不真实。
“你没事就好。”
江予舟没事,就表示干爸干妈没有大碍,这几天他和殷言若的接触也少,算下来只有他自己中招——
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予舟,”
殷言新忽然察觉到江予舟在哭,
“你别哭啊——”
两人相识至今,向来只有殷言新哭的份儿,但他一次又一次游离在生与死的边缘,冰冻三尺,这是压垮江予舟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能再吓着这个人了。
殷言新心里愧疚,不过他也才知道原来江予舟也是水做的——
默不作声就哭得涕泗横流,还没办法用手擦,因此只能这么狼狈地哭成一只大花猫——不对,是大花狗。
“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此刻殷言新的嘴唇干瘪,高温烧蜕了唇间的表皮,在几个呼吸间缓缓翕张。
虚弱而柔润的眼神流连在面前的人身上很久,半晌殷言新又重复一遍,
“我会一直努力活下去。”
打着点滴的手指尖蜷曲,殷言新嘴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
那天江予舟给他挡雨挡树,殷言新就想把自己心底最后一点秘密全告诉他。
他喜欢江予舟。
殷言新很难界定这份情究竟何时而起,但他确定自己已经一往而深,再也回不了头。
可惜现在还在医院,这里每天上演的都是生离死别,人情冷暖里包含得太多太杂,爱情在其间只会渐渐被掩埋消沉。
算了——
殷言新想,等自己出院再说也不迟。
对我又在瞎掰医学知识了,累累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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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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