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蘅再次见到孟觉苦,已是七、八日后的事了。
那天傍亮儿,她在一片舒适的凉意中早早醒来,梳洗毕,支起半扇小窗,仿佛虔诚信徒,对着昏沉的云幕双手合十,然后呼了口热气。
“快下雪吧,明年定能风调雨顺。”她的嗓音轻且清脆,按耐不住心尖的殷殷期盼,积寒了一季,难说这雪哪天才能真正落下。
细宝刚帮着雁弩腌渍完酸菜,再看那些白花花的物什都该似盐碎,绝无美感可言,只探过身问:“内厨在烤糍粑,我待会儿去给娘子约个半块?”
季蘅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趿拉着外穿的帛屐,掀帘往檐下走去。她直挺脖子,裹紧所披的银狐大氅,仰面盯住那灰蒙蒙如灌泥浆的寥空,似乎在等待浪漫降临。
息顷,里面又传来缦双的嘱咐:“外头天寒地冻的,您别待久了。”
“好。”季蘅笑应,整个人都藏在暖和厚实的皮草中,北风刮起时,吹动她脑后挽发的猩红绸带子,仿佛摇曳柳枝尖梢。
不远处有丫鬟奉来了四蹄足的涮锅和半篮炭,便知今日午饭是要吃心心念念多时的火锅了,不由畅想,若现下扬起泼天大雪,再热几壶醇酿,一群人围着火炉吃肉,好不快活。
季蘅顿觉惬怀,正欲回屋,额间忽沁着一丝凉意,于是定眼望去,那檐外隐约飘起了零星絮片,她赶忙伸出手往外探,很快,掌心之上出现了期盼已久的稷雪。
“啊,雪。”
这是今年冬天冀州落下的第一场雪,她像个孩子雀跃不已,沿着长廊快步行走。
“真的下雪了!”
室内的丫鬟听到后,反而个个都很镇静,不过相视而笑。
“年年如此,年年欢喜,不知道的还以为下玉珠白银呢。”
“娘子的前世或许是个旱魃!”
只有缦双不忘催促:“娘子莫贪凉,快将毡袜皮屦穿好。”她揣起手炉,走到了门口候着。
季蘅这次很听话,随即折身趋步而回,边接过手炉,边笑道:“午饭定要烫壶酒,再配上热腾腾的涮食,不使这光景浪费了。”
缦双有些无奈地陪笑,并未搭腔,依她的性子,不太情愿,但也含糊答应了。
“牛羊肉配上黄酒,诚然人间享受啊,”季蘅欢欣说着,蹭到了细宝身边,倚着对方的胳膊畅想,“等吃饱喝足,再美美睡上一觉,醒来时,该是鹅毛大雪,扬扬洒洒铺满天地,待雪势小些了,我们几个去院子里堆雪人玩!”
这位从千年后穿越而来的南方人,除了去外地旅行,待在故乡的日子里,就没享受过暖气,更别提见识什么正经雪天了,来这已经四五年了,每年入冬都免不得激动起来。
细宝与自家娘子不同,正对着炭盆烤手:“好冷呀,奴婢才不想出去弄湿鞋袜衣裳。”
季蘅虽失望,但不强求,又把目光投向屋内的其余人。
可即便是年纪最小的红枭,也没什么兴趣,只摇头:“小郎君今日好像在家,您还是找他玩吧,正好借由教导课业的名头,谅二夫人不会阻拦。”
“我也听说了,小郎君最近勤奋得很,成天是废寝忘食、目不窥园的。”绫戈插嘴道。
细宝补充:“天未亮就索衣诵读,夜以继日的烛火把那小脸熏得蜡黄,任谁看了都心疼。”
“上进虽是好事,也该顾及身体啊。”季蘅不由感叹,她高三那年都没这么拼过。“景湛这会儿还在蟠齐堂么?”
“白日里是一直待在霁风斋里读书的,有时深夜才归,有时甚至就地歇息了。”
孙文宝头悬梁,苏季子锥刺股,匡稚圭凿壁偷光……你们古人读书也是够拼命的。
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又瞥了眼窗外,说:“去把我的斗篷和革靴寻来。绫戈,后晌陪我去趟霁风斋吧,不叫你白遭罪,回来赏你一匹新缎子做春服。”
爱美的绫戈喜上眉梢,立马应诺。
“若今日风雪不止,这路怕是难行。”缦双奉上了一盏山楂茶供人开胃,话中意思便是劝阻。
季蘅却烂漫笑道:“若能被雪砸疼了,或跌进那软绵绵的雪地里,倒别有趣味,不枉这严冬空空走趟世间啊。”
午时,檐外的雪势果然渐盛,院子里早是银装素裹,十分清穆,屋内,五个姑娘围坐长案,涮起火锅,热闹谈笑。尤其细宝,吃得是满脸通红,最后醉倒在耳房酣眠。
“你们也都去歇息吧,记得半个时辰后再来唤我。”
用完膳,季蘅满足地在榻前踱步消食。
火盆烧得正旺,屋内温度适宜,只留了一角透气,能听见外头呼呼作响,天似被冽风吹破个窟窿,灌进许多暴雪。她从书架拣了册《考灵曜》,倚在榻边阅览,伴着温煦的炉香,人很快感到困倦,沉沉睡去。
梦的最初是一团混沌的黑雾,恍惚间,天光乍破,季蘅已临至不生不灭的虚幻仙境。
白虹贯日,她站在彼岸之上,抬眼所见一片流光溢彩,那边有耸入粉蓝云端的熟红树木,青溪溶溶流经冒紫烟的热土,颗颗明亮硕大的珍珠像星辰般高悬天际。
正当她被此等油画般的美景惊艳,目不暇接之时,远方的澄碧蓝海忽然波翻浪涌,竟腾起一条银鳞虬龙。
季蘅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未料整个人踏空将坠。
很快黑雾消散,她睁眼回到了现实,只叹这一觉睡得昏沉,已是申时了。
外头还在落雪,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季蘅梳洗好后,仍坚持要外出。
缦双拦了几句,未果,便妥协地把一只小巧的白铜手炉递给娘子,嘱咐道:“待这新添的火炭凉了,您就该回了,若是弄湿鞋袜,更得……”
“好。”季蘅随口答应,实则有些急不可耐,等细宝帮她系好兜帽,就兴冲冲地往外闯。
而站在廊下的绫戈恰巧撑起了油伞。
虽近黄昏,天色晦暗,周遭却被雪映得亮堂堂的,主仆两人紧挨着,互相搀扶地走出了繁柯院。
转眼霁风斋这边,里间的围炉案前,景湛正手捧竹帛,躬着背,一字一句地卖力朗诵儒书。
孟觉苦见他年幼还这般辛苦,禁不住心生可怜,劝道:“郎君喝口茶润喉,歇息片刻罢。”
景湛却头也不抬,只说:“我脑子太笨,凡文章都得多读几十遍,才能勉强记下。阿孟不必管我。”
其实七岁的他能认全这些字,并流利读完,已是很不错了。
孟觉苦很清楚,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多是犟脾气,越劝越逆反,便抖了抖衣袖,独自走到堂前。他刚服完一帖药剂,身子正有些燥热,于是卷起布帘,倚门坐下。
檐外彤云密布,泼着繁杂如柳絮的雪片,院子里皑皑白雪已积地深尺余。
孟觉苦贪凉,只把一件旧貂毛遮过膝盖,风很轻,扑面而来时,并不刺骨,他侧目痴望着这素净之景,不知心底正在怅惘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吱嘎的踩雪声让他从虚无中恍过神,不远处,仿佛点燃了一簇红扑扑的火焰,并传来欢快又动听的笑:
“湛儿!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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