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是暑天去的,吃了顶正宗的浆水面、锅走还有酿皮子,闷头喝干净那大碗的酸辣汤底,醒酒又解腻,淋漓出了一身汗,爽快得天灵盖都通透了!”
谢容允无论对谁都很自来熟,见下仆送来的晚饭里有一碟饸饹,便拉着人家滔滔不绝地忆起往昔,他当年在天水走商,是如何又如何。
“奴可没这好命四处云游的,只知西凉羌人威武,要不前些年怎助董贼登了青云。”卢宽撑着张笑面脸,不忘指向那盛满酒的铜觥,恭维道,“您孝敬的蜀锦,夫人她们甚是喜爱,老夫人直夸谢郎君有心,吩咐下窖开了去年春酿的泛酒,您这可是头一杯。”
“哈,我这酣中客当真有口福了。”谢容允忙致谢,“是因不知夫人们都喜欢什么,时兴的缎子各色各类挑拣了一些,不嫌弃就好啊。”
“正好赶上裁春衣,老夫人将料子分了分,颜色稳重的,给了霍夫人和邓夫人;鲜艳些的,给了薛夫人和五娘子。”
冬日里,这天即使挂了日头,一过晌午,总黑得很快,两人客气联络了一番,卢宽便委婉告退:“面食容易坨,就不耽误先生用膳了。”
谢容允朝田匏使了个眼色,那厮向来乖觉,亲昵地送人出屋门。
待至阶前,田匏取下腰间的钱袋子,偷偷递过去:“一点心意,请兄弟过年吃热酒。”
都知谢容允爱财,但从不吝啬,那些人情世故他最是懂得。
卢宽又喜又惊,且留了个心眼:“这如何使得,我无功劳,也不算辛苦,哪敢饶受这些,若被我家郎君知道了,定要遭责备的。”
“此等小事何须惊动主翁。”田匏笑说,“总在你们甄家叨扰也非理所应当,往后还要劳烦各位多体贴一二。”
“应该的,客气,客气。”卢宽毕恭毕敬,到底还是收下了那钱袋子。
残雪消融,夜路有些难行,他就近去到西苑的小厨房借灯笼。
那边果然亮堂堂的,一推门,浓香扑鼻。
“哟呵,这许多人!”
原本当值的只有石康,他嫌冷清,拉了成禄相陪,现下正围在炉子旁烧烤。而灶台上,还有雁弩和观杏,一个在切肉,一个在串竹签。
“好香啊。”卢宽凑上前,眼看就要拿起根烤好的欲尝尝味。
“都是霍夫人赏的!”成禄用力拍开他的手,笑道,“吃可以,需得干活。”
快活归快活,卢宽一想到怀里还揣着钱袋,就有些忐忑,回笑说:“不比你们安逸,三郎君令我每晚都得去马厩巡一遍。谁借我灯笼探路哩?”
“都堆在墙角,你自己挑,自己讨火。”
他这才注意到有个黄裳姑娘蹲在火盆旁,拨弄埋在炭灰里的毛芋。
“阿宝姐姐也在?看来五娘子从虎婆园回来了,今日玩得可还尽兴?”
“却是你自作聪明了,”细宝抬头瞥了他一眼,“泡完汤,肚子饿了,原打算去昆楼吃鱼,没成想半道上遇见从邺城回来过年的辛大娘子,我们娘子便被她拉去屠园做客,多少要住一晚。这不,缦双跟着伺候,遣我回来禀知各位夫人。今晚可得早睡了,明天去接娘子,还要带些礼物。”
说起辛家,祖上本是陇西一脉,后因战乱,族人纷纷迁至豫州、冀州等地。比如辛评、辛毗这两兄弟,如今皆为袁绍麾下的谋士。
辛评有一女,字善印,打小寄养在毋极的外祖屠氏身边,生得天真烂漫,与季蘅甚交好。去年善印及笄,便被叔父接回邺城待嫁,听说结姻的对象是个姓高名柔字文惠的掾吏。
“我拢共也没见过几面,哪有什么想法呢,但叔父总说,陈留高氏,累世清名,在士林中颇具威望,且高郎是个坚忍衿重的君子……那便不能差吧。”
屠氏常安园的某间软塌上,两位年纪相近的姑娘正依偎着说起贴己小话。
季蘅望着帐荫子上的绣花,沉思发愣了一会儿,才迟疑问:“熹平三年生人,今年都二十好几了,怎才开始议婚?”
“初时我也忐忑,又听大人解释,其父原乃蜀郡都尉,早年间亡故,他虽远在河北,却不顾路途艰险,千里迢迢赶往蜀地奔丧,前后花了三年才回来。余的事,可不就耽搁了。”①
嘴上羞得直说,但瞧善印明摆的态度,该是非常满意这桩婚事。
“他竟没留在西川?”季蘅却放错了重点,有些惋惜,“倒不如将我换过去。”
“是又在冒痴话了,浑去那种边隅险峻之地做甚?都不知路上要走几载,何况娇贵如你,哪吃得了半点苦?”
“可书上说蜀中山川奇丽,沃野千里,路上受些累也值当。莫如乘一叶轻舟泊于岷江之上,适逢秋雨朦胧,四周青黛色的山群若隐若现,我喝着烫酒,躲进船篷小憩。待酒醒,已是云消雨散,夕阳带血,且看那霞光映满了江面,金粉粼粼!”
季蘅绘声绘色地畅想,善印一时也听得入迷,不禁许诺:“若是天下太平了,我随他回蜀祭拜,定要捎上你。”
话罢,又自察失言,几分腼腆地笑了笑。
“好,我一定会去,但还是先把你的喜酒喝了再说。”
善印拿起帕子半遮着脸,眉眼含羞:“不急,阿父目下于青州笃志辅佐大公子,等开春,邺侯又将出兵征讨易京的公孙瓒,叔父和高郎也都很忙,故而婚期暂定明年秋冬。”
“那你在邺城过得可还习惯?”
“吃穿用度自然更好,”善印坐起身,歪头想了想,“就是偶尔憋得慌。”
她忽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扯了扯季蘅的袖子,“哎,你来。”
“怎么了?”
说着,两人跪坐到妆台前。
“光顾说话,险些将正事忘了。”善印打开其中某个精致的木匣子,取出一样宝贝,“喏,送你的生辰贺礼。”
定眼一瞧,那是支海棠鎏金步摇,烛光下,石榴籽般的红宝石垂珠一动一晃响。
“真漂亮,”季蘅赞道,“新年配上新衣正合适。”
对着铜镜,善印亲手为她别好步摇,边说:“上回我生辰,你特意托人送到邺城的和田白玉雕木兰盆景我很是喜欢,一直摆书案前,每日都能瞧见。那时就在琢磨给你的回礼了,可左寻右看,却只此物堪堪入眼,虽也知道你首饰多,什么也不缺,反正咱俩的情谊在这,有便有,不必计较其它。”
季蘅生得妩媚,越是浓艳华贵的首饰,越衬得人美貌出挑。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由衷道:“好看,只管你送的,我哪个会不喜欢?”
“这步摇自然极好,”善印满意地点点头,继续笑说,“还是文夫人带我挑的,她的眼光断不会有差。”
“文夫人?”
“嗯。邺侯的长媳文氏,她啊,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没什么架子,平素最好热闹,常宴请城中的名门女眷到袁府做客——有次说蜜桃熟了,她们办了个品桃诗会,因我最爱吃桃,便随我家大嫂同去,如此才结下缘分。”
两位青梅久别重逢,自是有千言万语的衷肠要诉,吹灭蜡烛,夜里共枕时,还在耳鬓厮磨地说着私己小话。
反观甄家,薛婉正摸着四个月微显的肚子在榻边踅来踅去,烛火被她的身影一遮一晃的。
原本用心看文书的甄尧忍不住抬头:“你是不是有话想同我说?”
知妻莫如夫,果然,薛婉被点破了心思,立刻止住步子:“可能是我孕中多虑了,”她小心翼翼看向甄尧,竟有些忸怩,“总觉得五妹与那霁风斋的孟侄儿走得过于亲近了。”
甄尧意外很平静,只垂下眼皮:“何以见得?”
薛婉一时也说不清,曾瞧见两人坐在同一扇窗下看书,虽说无半分逾矩之举,连交谈也寥寥,可她却偏看得出了神,心底泛起几圈不该的涟漪——仿佛青梧和芍药,本不搭,放在一块却意外般配。
“早前撞见你同他交谈,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我都看走了眼,只怕弥儿也难免糊涂,忘记什么叫云泥之别。”她挺了挺腰,慢悠悠地走过去,“何况,那袁熙公子的心意,你最清楚。”
“阿婉聊且放宽心,”甄尧道,“幼时曾有相士为小妹瞻相,说她将来必定贵不可言。②你还怕她被什么凡夫俗子欺诳了去?”
“那些江湖术士拿了赏钱,势必只捡你们爱听的话说。我不过担心她这个年纪正是思春的时候,难保被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迷了眼睛。那孟家侄子模样再如何出众,身份不过小仆,门楣终是不般配。”
甄尧笑着点头:“她机灵得很,心眼未必比你少。”
“瞧你这德性,还是作兄长的人,总趣说些不着调的。”薛婉睨了他一眼,“哎呀,你多少给我交交底,那袁公子对小妹究竟如何打算的?”
“你看不出来?”
她却轻蔑地哼哼鼻子:“我看?我看得清世间莺莺燕燕,唯独看不懂你们男儿亦真亦假、变幻多端的那颗黑心!”
①参考《三国志》:会靖卒于西州,时道路艰涩,兵寇纵横;而柔冒艰险诣蜀迎丧,辛苦荼毒,无所不尝,三年乃还。
②参考《魏书》:后相者刘良相后及诸子,良指后曰:“此女贵乃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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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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