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凝望着他，眸底惯有的冷寂缓缓褪去，漫开一层温润的欣慰，像寒枝抽了细芽。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最终开口，声音虽依旧平稳，却比往常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安比槐垂下眼帘。他当然会记住。记住这份提点，也记住这份不得不低头的无奈。
那枚紧贴胸口的玉佩微微发烫，像极了当年恩师按在他肩头那只温暖的手。
暗室中一时陷入沉寂，只余烛火噼啪。
林如海的目光仍停留在安比槐低垂的侧脸上，见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布袋，忽然开口：“方才在河道边，你护在我身前时，可曾想过后果？”
安比槐抬眼，对上林如海审视的目光，唇角扯出一抹苦笑：“下官来不及想。”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若真要想……大人若出事，下官独木难支。”
林如海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起身走到案边，执起茶壶斟了半盏凉茶，推到安比槐面前。
“喝口水。”见安比槐怔住，他淡淡道，“唇都干裂了。”
安比槐接过茶盏，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心头却莫名一暖。
他垂眸饮茶时，听见林如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记住，在这扬州城，活着才能做成想做的事。”
林如海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异样：“还有发现？”
安比槐本欲开口回应，身形微动间向林如海略靠近了些，一股极淡的、混合着铁锈与河道淤泥的湿冷气息，便从他自己衣衫上逸散出来，钻入鼻尖。
这熟悉的气味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紧锁的记忆。
方才在废弃河道边，被惊险与军械夺去全部注意力的某一刹那，那股迥异于眼前味道的、极其特殊的火药味，此刻如同水底暗影般清晰地浮上心头。
他握着茶盏的指节无意识收紧，目光下意识地瞥向腰间那个沾了泥渍的布袋。
他想起河道边转瞬即逝的异常气味，想起那些军械上不同寻常的锈迹。
这一切像散落的珠子，只差一根线就能串联起来。
安比槐斟酌着开口：“大人，方才在那废弃河道，除了军械，下官还闻到一股特殊的火药味。”
林如海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你确定？”
“下官不敢妄言。”安比槐措辞谨慎，将真实缘由掩藏在半真半假的往事之后。
“几个月前下官一条货船在漕运时被人设计击沉，事后船工拼死带回几块船板碎屑，那上面沾染的火药味——辛辣中带着硝石过量的呛浊气，便与今夜河道边的气味极为相似。
“这绝非官制火药，其硝重炭轻、配方狂猛的路数，倒与岭南边陲那些马贼和私兵惯用的土炼火药如出一辙。”
这个信息让林如海脸色更加凝重。
“岭南边陲……”他低声重复，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若真是那边的势力渗透至此，这漕运水路，怕是早已千疮百孔。”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三声极轻的叩响，是严鹤示警的暗号。
林如海神色一凝，当即起身，对安比槐低声道：“走。”
他引着安比槐迅速转入书房暗门，在狭长潮湿的密道中无声疾行，直至出口在望。
将安比槐严实地护在身后阴影里，另一只手已按上腰间剑柄。
“大人，是属下。”
那身影迅速侧身让开通路，压低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沉稳——正是林如海最得力的护卫严鹤。
林如海周身紧绷的气息稍缓，但目光依旧清锐：“有情况？”
“城内情况有变。”严鹤引着二人快速穿过荒草丛生的庭院，进入一间看似破败的偏房，这才继续压低声音汇报，“九爷府上的范文英调动了扬州守备的人马，正在全城大肆搜捕，借口是追查刺杀钦差的江洋大盗。我们之前的几处联络点恐怕都不安全了。”
林如海眼神微冷：“看来，他们是狗急跳墙了。”他沉吟片刻，“此地也不能久留。我们必须在天亮前离开扬州。”
严鹤颔首：“属下已安排好了出路，只是……需要委屈大人走一段水路。”
事不宜迟，三人当即动身。严鹤在前探路，林如海居中，安比槐紧随其后。
他们避开所有可能被监视的大路与小径，只在荒草与废弃的田埂间穿行。
夜色浓重，提供了最好的掩护，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与他们极力放轻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安比槐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与阵阵袭来的疲惫，咬紧牙关，不敢落下分毫。
三人借着夜色和荒草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着芦苇荡方向疾行。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水边时，前方负责探路的严鹤突然打出了一个急促的、代表危险的手势，随即身形一闪，消失在芦苇丛中。
林如海猛地拉住安比槐，两人迅速伏低身体。
透过茂密的芦苇缝隙，可以看见水边停着的，并非约定好的小舟，而是两艘悬挂着扬州守备营旗帜的官船！
船上火把通明，甲板上人影幢幢，刀剑在火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寒光。
陷阱！
官船的火光如同野兽的瞳孔，在漆黑的河面上闪烁，将芦苇荡的边缘照得一片昏黄。
刀剑出鞘的铿锵声、兵丁粗鲁的呼喝声，随着夜风隐约传来，如同逐渐收紧的绞索。
林如海拉着安比槐伏在泥泞的苇丛深处，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衣袍，带来刺骨的寒意。
前路已断，后有追兵。
严鹤生死未卜，接应点暴露，他们如同被困在网中的鱼。
安比槐能感觉到林如海握着他手臂的力道，坚定而沉稳，但两人紧贴的身体，却能感受到彼此都无法完全抑制的轻微颤抖。
他四肢百骸间积蓄的疲惫与伤痛，在此刻死寂般的紧张中被无限放大。
肌肉的细微颤抖，随着外面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变得清晰可辨。
他咬紧牙关，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试图分辨追兵的动向。
林如海猛地将他按压在地，深陷于潮湿的泥土与茂密的芦苇丛中，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前襟。
“别动。”林如海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安比槐的耳畔。
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铿锵声近在咫尺，火把的光亮甚至透过芦苇的缝隙，在他们伏低的身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安比槐屏住呼吸，脸颊紧贴着冰冷的泥地，能清晰地感受到林如海横在他身前的手臂所传来的、肌肉紧绷的力量。
万幸，这片芦苇足够浓密。巡逻兵的交谈声模糊传来。
“……刚才好像有动静？”
“是野鸭子吧，这鬼地方……”
“仔细搜搜，上头说了，一个活口都不能放过！”
脚步声在附近徘徊了片刻，最终渐渐远去。
直到那火光与人声彻底消失在另一个方向，林如海紧绷的手臂才稍稍放松，但他仍未立刻起身，又凝神静听了片刻，确认危险暂时解除。
他低头看向被自己护在身下的安比槐，昏暗中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
“没事了。”他率先起身，并伸手将安比槐拉了起来。
两人相顾无言，都在平复着方才命悬一线的紧张。
衣服上的泥水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显得颇为狼狈。
林如海的目光越过芦苇丛，再次投向那两艘官船，眼神变得比夜色更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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