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韩齐领着容凡在青云山各式的亭台楼阁中穿梭,最后来到一处名为益宁堂的地方,这里阒然静谧,来往之人皆轻声细语,脚步轻缓。身着统一劲装的七八弟子走过,他们无一不挼搓着肩膀腰腹,龇牙咧嘴。
容凡环视四周,想起刚被带来青云宗时有所耳闻的“安老”,顿时了然:“你是来带我看大夫的。”
韩齐说:“把你这病秧子治好,以后你才能和少主恩恩爱爱。”
容凡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青云宗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可以正正经经说话的。
二人继续深入,跨过益宁堂的门槛后,里面还有很多小厢房,每间都悬挂了灰蓝棉门帘。二人走了半刻钟,来到最后也是最大的一间厢房,门帘是打开的,房内站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少年,正认真地捣药。
“江时吟,”韩齐轻轻说道,“安老不在吗?”
江时吟停下动作,抬首看向的却是容凡,“你就是容凡?”
“对,我是。”容凡点了点头。很好,终于有人不会初次见面就喊他少夫人了。
韩齐撇了撇嘴,说:“容凡这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江时吟不咸不淡:“那叫什么?”
“叫少夫人啊。”韩齐说,“安老呢?”
“师父随少主一同去看宗主了,很快便会回来。”江时吟手握药杵,继续捣药,道,“云朵试过了?”
“云朵,我,还有少主,都无法判断他的深浅,他内力奇乱无比,特别像走火入魔。”韩齐说道,“所以少主才要我带他找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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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个时辰,须发花白的老者进入益宁堂,步履匆匆,一听脚步声就能知道是个风风火火的人。
老者横眉竖目,指着江时吟大声道:“今早用饭的时候,你人又到哪里去了!”
江时吟淡然回道:“昨日师父吩咐我去看着一众师弟分拣药材,这才误了时间,没赶上用饭。”
安望岢冷哼一声,道:“分拣药材?你说一声不就能晚些去做吗?总是不用早饭,当我爱说你?要是你身子垮了,我从哪儿再去找个帮手?”
“师父教训的是,我以后定不会再错过早饭。”江时吟答应完,轻描淡写转过话题,“少主带来让师父看的人已经在里面等着您了,师父先去看看吧。”
安望岢想重斥几句,却又舍不得,他叹了口气,方才作罢,往厢房走去。
房内的容凡正撑着脑袋走神,韩齐在他身旁似乎兴致不高的模样,也没和他说话。
棉门帘被掀开,江时吟错开半个身子,让身后的安望岢先走进来。韩齐立刻起身,尊敬道:“安老。”
安望岢扫了一眼容凡:“他就是少主带回来的人?”
“是的,他叫容凡。”
容凡起身,礼貌地颔首。
“你坐这里。”安望岢吩咐着,也不指名道姓。
容凡坐到桌前,在安望岢的示意下先是伸出了右手。安望岢两指搭上他的脉门,垂眉敛目。须臾之后,又让容凡伸出左手。容凡心里估摸着文身的位置,解开臂缚,把衣袖提到堪堪能盖住文身的地方,他神情淡然,没有让人察觉到一丝不对。
安望岢缓缓呵出一口气,睁眼看向容凡,转而又将视线投向韩齐,说道:“少主可有嘱咐过什么?”
韩齐说道:“少主说,安老无须顾虑。”
安望岢点点头:“我明白了。”
容凡心中拉起警报,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可他面上却犹如置身事外一般,不动声色地听旁人的对话。直到一股尖锐如刀的痛楚从经脉直至肺腑,他的脸色才猛地煞白,颗颗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他想大口呼吸,可是连喘气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这种阴邪之法我本不爱用,”安望岢搓了搓粗糙的手指,说道,“只是不经这一遭,实难看出你的症结。”
说罢,他放开容凡的手,摇了摇头。
痛楚慢慢减弱,容凡终于得到机会,连连喘息。本就苍白的肤色此刻更是如纸一般,身体也还因着痛苦的余韵轻轻颤抖,他没有抬头,轻轻问道:“那您……可看出了什么?”
安望岢道:“益宁堂点了伐髓香,本是作涤荡经脉所用,这房里又有特制的软筋散,二者相加后,我把内力灌入你的经脉,试探你的深浅,你根本无力反抗。”
容凡只因疼痛而显得疲乏,没有多余的神情,就算听到自己被算计了,也没有多少愤怒,反而觉得这样才对,青在言怎么可能对他放下戒备。
青在言一口一个成亲,对他动不动就口出狂言,都是为了迷惑他。容凡清楚得很。
“你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你内力极其深厚,若你根本没有内力,或者武功尚浅,我的内力注入你的经脉,也不过是游荡一圈,激不起任何迹象。”安望岢说,“光看表象,确实探不出虚实,只以为你走火入魔——我想知道,你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伪装,让内息紊乱至此?”
“伪装?”容凡擦掉额头上的冷汗,说道,“我没有伪装。”
韩齐抱着胳膊站在一边,脸上阴晴不定。
安望岢不语。
容凡轻轻看了韩齐一眼。花了一些时间终于顺平呼吸后,他对安望岢说道:“老伯伯,我没有做过任何伪装,也不曾欺骗过你们。方才你们用伐髓香和特制的软筋散试探我,那有没有别的法子,能看看我是不是在说谎?我不介意方法的阴邪与否。”
韩齐憋气,走前一步,刚要说什么,被江时吟拦了下来,“听师父说。”
安望岢左手抚须,他深深地盯住容凡的双眼,笑了几声,道:“你以为,益宁堂没有这种测谎之法?”
“我什么都不以为。”容凡有些累了,他淡然道,“有就直接用在我身上吧,老伯伯。”
安望岢不动声色,沉吟半晌,说道:“你这症状,有两种成因。方才我说你伪装,是一种。”
这是暂且相信容凡了。
“还有一种……”安望岢叫江时吟把窗开了,好让伐髓香和软筋散的味道散掉。江时吟开了窗,站回了安望岢的身后,他的目光落在容凡身上,但没有多打量。安望岢再次把住容凡的脉门,老僧入定般,也不言语。
容凡半睁着眼,他趴在自己的胳膊上,等得无聊了。
期间无人出声。
“这……”安望岢终于有动静了,他道,“你的身体竟然比我这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还要孱弱,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夫从未见过你这般年纪的人会有如此行将就木之象,如若真是为了伪装,未免得不偿失,后期就算补再多药材,也无济于事了,顶多……”
容凡说:“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是么?”
他补上了安望岢的未尽之言。
“莫非你已经知道活不长久?”安望岢问他。
容凡笑了笑,说:“毕竟是我自己的身体,它什么样我最清楚不过。”
“我说过,事出反常必有妖,要把身体折磨成这样,”安望岢敲了敲桌面,问道,“你中过什么毒?”
“中毒?!”韩齐眉头拧紧。
江时吟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噤声。安望岢不喜欢专心诊治病人时被杂音干扰。
容凡摇摇头,说:“我失忆了。”
“我能力浅薄,你若不说,我也看不出你体内究竟中了何毒。”安望岢不再看他,挥了挥手,对韩齐说道,“今日就这样吧,把结果带去告知少主。”
“安老,那……那容凡还能活多久?”韩齐问道。
安望岢看了眼容凡。
容凡说:“老伯伯但说无妨。”
“若是接下来好生调养,”安望岢说,“也许能过了这个年。”
韩齐愣了愣。
如今已是初秋九月,就算调养得好,容凡也只能活三个月了啊。
“……安老好好休息,我带着容凡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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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夜,容凡已经睡下,屋门自外向内被推开,长长的一声“吱呀”过后,一道身影晃荡了进来。
“容凡,你睡下了吗?”
容凡闭眼不语。他斜斜躺在卧榻上,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踩着地。
“明明没睡,为何总是不点灯?”青在言走到卧榻旁,轻轻踢了一下容凡的小腿。
容凡收了收腿,说:“深更半夜的,少主不去休息,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青在言把容凡的腿推开,在榻上找了空位坐下,道:“你如何中的毒?”
“我都说我失忆了,说过很多很多回。”容凡往里面靠,不想挨着青在言半点。
虽然清楚青在言不可能不提防他,但是一想到青在言授意安老用那样阴邪的方法使他痛苦,他心里很难没有气。
“唉。”青在言背向容凡坐在卧榻边上,岔开腿,手肘架在膝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容凡听见了,他侧过身,闭上眼。
这叹息绝对不是为了他,就算他只有一天可活,青在言也不会为他叹息。青在言有很多烦心事吧,自己的身份也是其中一件。
“容凡,”青在言说,“我会让益宁堂尽力为你调理身体,平日里你也可以去泡紫烟山上的温泉池,日后每三天小江会为你送来药材。”
容凡说:“谢谢少主。”
“明日,我们成亲。”青在言说。
“不太好吧?”容凡说。
青在言回过头去看他:“不是说好了么?”
容凡说:“可是我快死了啊,少主和一个将死之人成亲,对少主的名声不好。”
却不知他的情况正中青在言下怀,若是与他成亲不久他就死了,青在言就能以痴情郎的身份为他守寡,以后再不用为感情之事烦心。
故而容凡的顾虑在青在言的意料之外,青在言实打实地怔了一瞬,“……无妨。”
“少主今夜过来,是为了安慰我么?还是为了向我道歉?”青在言喜欢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假,容凡索性猜了两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青在言说:“都不是。”
“那你半夜来做什么?”容凡说。
青在言道:“与你商议成亲之事。”
“不是都商议过了?”
“长老们对我们二人成亲之事已无异议,各退一步,成亲当日便不宜铺张了,拜过堂,敬过茶,喝过交杯酒,你我二人从此便是夫妻。”青在言说,“我知道这样潦草的婚事会委屈了你,谁让我是青云宗的少主,由不得我再任性了——若你不甘心,以后我们再把嘉礼补上。”
“没必要,反正也是假的。”容凡语气平平,“要我说,不如把拜堂那几步都省了,过了明天我们就算是成过亲了。”
青在言便不再说话。他坐在卧榻边,一动不动,也不离开。
良久,容凡开始考虑是催青在言离开,还是就这样任青在言在这里枯坐一夜,只听青在言冷不丁说道:“阿六,你是不是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了?”
容凡皱了皱眉:“你在和谁说话?”
“和你,阿六。”
“我姓容名凡,少主,你也失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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