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忪间,那小太监已一五一十将原委道来,不外乎太子妃经过甘泉宫时正好口渴,便向婉嫔讨了杯茶喝,可巧今日亦是请平安脉的日子,因见婉嫔气色不善,便让韩太医也帮忙瞧瞧东道主的脉象——如此喜脉便出来了。
何贵妃唯有冷笑,天底下哪有这样恰好的事,凤仪宫与甘泉宫相隔何止十丈,她倒会顺便“路过”,且皇帝前脚来了自己宫里,后脚便差人过来报信,若说不是串通好的,实在可疑。
当着皇帝面总是得高兴些的,何贵妃强笑道:“婉嫔妹妹真是好福气,可妾记得陛下不是好久没去那儿了么,怎么忽然便有了?”
她可还惦记着杨氏跟淮南王世子“私通”的事,想必皇帝心里仍有些芥蒂,暗示这一胎兴许也有鬼——可惜何贵妃信息落后,那位世子爷天阉之症因是家丑,太子只上报给了敬献帝,未能外传。
因此何贵妃亦不知杨氏清白早已验证。
更何况,两月前叶嫔还未出事,她也还未禁足,皇帝哪想得起那个阴沉寡言的杨氏来。
敬献帝面露惭色,“那日是婉嫔生辰,朕偶然想起,也就去了那么一次。”
仅仅一次便中了,敬献帝说不出是意外还是得意——可见他宝刀未老,天祚非凡。
何贵妃惊呆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哪怕并非专房之宠,但也是独一无二的那个,却原来敬献帝与她缠绵的时候心里还念着旁人。
忽然间就像吃了只苍蝇,说不出的恶心。
也幸好敬献帝对杨氏并无太多感情,虽生了个皇子,不过聊胜于无。要紧的是削减皇后势力,尤其何妙瑛这个忘恩负义的臭丫头,何贵妃尝试将话题拉回,“陛下,方才臣妾所言批命之语……”
敬献帝挥一挥衣袖,“不过是些江湖术士招摇撞骗,指望得些赏赐罢了,朕与你都是福运深厚之人,无须当真。”
有了孩子,谁还管什么卜卦。真要论起吉凶来,这何妙瑛没准倒是个送子娘娘转世,才嫁进东宫几个月便有了,如今婉嫔亦怀胎,保不齐便是借了她的运势,日后让她到各宫里多转悠转悠,没准能再添丁进口呢。
他拉着爱妃柔若无骨的手,亲狎道:“若有机缘,朕还想同你再要个孩子。”
他与何氏的感情毕竟不一般,少时相知,柔情蜜意,这些年却只得了李天瑞一个结晶,怎么想都引为憾事。
何贵妃低头拧着衣角,并未回应,目中悄悄滑过一丝厌烦之色。
*
何苗这会子可谓忙得热火朝天,才遣人通报消息,又抓着韩元朗询问杨氏的情况。她看这女子的体质仿佛不怎么好,说是有孕,身形却清癯得厉害,何贵妃已经够纤弱了,她却薄如纸片——怎么看都是有病。
韩元朗道:“这都是脾胃不调的缘故,甘泉宫本就地处冷僻,若饮食上不加以滋补,难免生出脾寒之症,长此以往,母体孱弱,对腹中的孩子也不利。”
何苗便请他开些食补的药物,又悄悄问他杨氏咳血是何症候。
韩元朗叹道:“情志不舒,郁结于胸,自然伤及脏腑。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个,且恕微臣无能为力。”
看来杨氏对敬献帝仍未忘情,也正因如此,才不肯抛下身段逢迎献媚,宁愿带着儿子独活。
何苗帮忙付了诊金,便让桥香送韩元朗出去,走到廊下,他却小声问道:“那推迟月信的丹丸,夫人可还要继续服用?”
何苗尽管被痛经折磨得够呛,但是药三分毒,也不敢随便对付这具身体——真要没了月信还更担心呢。
况且她与李天吉已经讲明,也没必要处处遮掩,只别在信期那几天进宫就是了,因轻轻摇头,“不必,你只管好你的舌头便罢。”
韩元朗拱手作揖,不敢多言,他既上了这艘贼船,便只能与太子妃同进退。不过,他还真挺好奇太子妃是怎么说服太子的——莫非殿下竟是个难得的痴情种子,对这何家女爱得如痴如狂,连欺君之罪都能不计较了?
何苗回到殿中,李天祥这小豆丁已蹦蹦跳跳围着他母亲转圈,想快点见到刚出世的小妹妹——他希望是妹妹。
满宫里就没个同龄人与他玩耍作伴,小豆丁实在苦闷透了。
何苗让桥香将他抱开,免得惊扰婉嫔休息,这才款款走到杨氏身前道:“娘娘,太医说了,您这病不打紧,只消按时服药,饮食上再注意些,对孩子是无碍的。”
杨氏落寞一笑,“我知道,有劳太子妃了。”
尽管萍水相识,何苗觉得有必要给她一分忠告,“娘娘,恕我直言,您这样郁郁寡欢,愁肠百结,实在不智。”
“宫中女子所能依靠者,一为陛下,二为子嗣,娘娘曾擅宠一时,可见陛下对您并非无情;两度结上珠胎,还平安生下皇子,这子嗣缘也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既如此,何不振作精神,努力为自己和六殿下挣一分前途,岂不比现在强过许多?”
杨氏黯然道:“朝政之事有太子,我只愿祥儿当个闲散王爷便好,哪怕并无封爵,能得衣食富足,我也别无所求。”
何苗道:“娘娘所求看似简单,可也未必尽能如愿,那封地也有好坏之别,若是苦寒荒凉一带,自家的出息都不够,如何有能力上贡?只怕六殿下非但得不到庇护,反而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且娘娘此胎若是男儿便罢,如是女儿,将来亦有和亲之忧,呕心沥血养大的孩子,眼睁睁看她背井离乡,远嫁边塞,娘娘您果真舍得么?”
杨氏眸光一愣,显然何苗提出的这些问题都是她未能想过的。
何苗乘胜追击,“即便是个男胎,娘娘您膝下就有两位皇子,在这宫中可谓独树一帜,试问谁不将您视作眼中钉?纵使您不想争宠,保不齐那些刁钻古怪之人会来阴害,彼时您既不得陛下之宠,又无同侪相护,如何能得立足,如何保全一双稚儿呢?”
杨氏怔怔看着她,何苗的一字一语俱说在她心坎上,此前她只是一个灰心失意的妃嫔,又因为皇帝的冷落,实在提不起当母亲的动力,然而……她轻轻按着腹部,是呢,情势不由人,纵使她不想争,此刻也不得不争了。
可巧小豆丁揉着眼眶进来,扁扁嘴巴道:“娘,我饿了,我想吃蒸饼。”
早已过了用膳的时辰,膳食仍未送到——她们这一房向来是送得最晚的,杨氏因为多病的缘故倒还不觉饥饿,但天祥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如何耐得住?
生在皇室,却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孩童那般恣意,还得看膳房脸色。杨氏轻轻摩挲着他的后颈,心中无限唏嘘。
不过顷刻之间,她已有了决议,从枕下觅出一卷佛经,递给何苗,“本宫闲来无事,常自祝祷,手录妙华莲华经数篇,烦请太子妃转交给皇后,愿娘娘仙福永享,长乐无极。”
本来只是一份很寻常的礼物,但她通过何苗之手转达,意思便很明显了——她愿在凤仪宫麾下效力,辅佐皇后与太子,只求傅皇后能庇护她一双孩儿。
何苗郑重接过,“自当遂娘娘所愿。”
杨氏望着她那双清明如水的眼睛,不禁感叹:“太子有你这样一位贤内助,真是好福气。”
何苗羞涩一笑,她倒不是存心帮李天吉招兵买马,不过想着众人拾柴火焰高,多条人脉总是好的。
哪晓得杨氏这样上道,也省却不少周折。叶嫔虽然得宠,可毕竟出身异族,太后与皇帝皆不许她有孕,对于贵妃威胁有限。
杨氏却不同,敬献帝本就对其抱愧,只要杨氏有心示好,复宠也是迟早之事。到那时,何贵妃才会面临真正的绝境。
当然还有一层,有个人帮自己分担火力,何苗的处境就轻松多了——天天抱着个假肚子冒充孕妇,真的很吃力呢。
密密地跟杨氏说了半天闲话,直到太阳将近落山,何苗才姗姗回到东宫。
李天吉也没多问,只不露声色地抬了抬眼皮,沉声道:“去哪儿了?”
何苗立刻感到一种气场的重压,原来这才是太子真正动怒的时候——老虎不发威还当他是病猫呢。
确实离约定的时间晚了点,不过她又没找野男人,何苦跟防贼似地防着?
何苗撇撇嘴,将那卷经文放下,简单说了一下来龙去脉。
太子颇感意外,虽然知晓何苗去了甘泉宫,还凑巧当了回报喜鸟,却想不到有这样惊人的成就——这么快就把婉嫔给拉拢过来了。
要知杨氏一族都是顶顶固执的脾气,连陛下都没软化,怎么见着何苗便一下子投诚了?
“很好奇么?我是怎么说服婉嫔?”何苗扬起下巴,小巧的巴掌脸上有一种骄矜自得的神气。
看去却不叫人讨厌,反而调皮可爱——像刚到鸡窝里拜了年的小狐狸。
太子故作矜持,他知道面前这人肤浅又爱炫耀,哪怕你不追问,她自己也会说的。
然而何苗却只是傲娇地一扭头,“偏不告诉你。”
说完便让桥香备水,自个儿且到净房洗澡去,众所周知,太子妃沐浴一个时辰都算短的——摆明了干晾着他。
太子:……
他最近是不是脾气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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