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方国坐在沙发正中，板着一张脸，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这么晚了不回家！电话也不接，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
坐在旁边穿着真丝连衣裙的女人往他身上靠了靠，轻柔地说道，“哎，好不容易补完了课，明天又要开学了，蒋舟想去玩玩儿就让她玩玩儿么，不着急，我们等她吃饭就是了。”
一旁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样子的少女，闻言撅起嘴，委委屈屈撒娇道：“可是我饿了嘛……”
还没人注意到顾蒋舟已经回来了，她往旁边贴金花的墙面上一靠，抱着胳膊欣赏这对不久前以皇贵妃和长公主的姿态入住她家的母女——穆倩和顾悦玥——在顾方国面前上演母慈子孝的的戏码。
顾方国像是被“玩玩儿”这三个字刺激到了，又重重地哼了一声：“玩玩儿……玩儿什么？成天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迹在一起，往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钻，就知道混日子混日子！她干脆去当个混混算了！”
顾蒋舟听到这儿打了个哈欠，心说穆倩和顾悦玥母女两个在顾方国那儿，把她这“混混”的形象塑造得还挺生动。
穆倩温声细语地说着什么，顾悦玥咬着嘴唇乖巧地坐在一边，时不时撒个娇卖个萌。
保姆阿姨从厨房里走出来，恭声说晚餐已经做好了。
顾蒋舟看见顾方国站起身，一边往餐厅走去一边说：“等她做什么，吃饭吃饭！我们悦玥都饿了。”
穆倩扭着腰走上前去，挽住顾方国的胳膊，顾悦玥连蹦带跳地走过去抱住他的另一只胳膊，扬起小脸甜甜地说道：
“爸爸最好了！”
三人的背影无比和谐，暖色调的灯光打下，温馨又美满。
可顾蒋舟显然不这么觉得，并且非常想要一脚踹碎这幅违和的玻璃画。
她从阴影里走出来，最先注意到她的人是正要去将沙发上的靠枕摆正的保姆阿姨。
保姆阿姨抬起头，脸上的惊讶还没散去，就见这个平时唯唯诺诺，说话比蚊子声儿还细的二小姐，一手插腰一手扣着书包肩带，下巴抬起一点儿，细白的脖颈线条柔美，高声道：
“都等会儿，事情还没说明白呢，吃饭是不是先放一下。”
三人扭头，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穆倩，女人立马做出欣喜的表情：“哎呀，蒋舟回来啦，快来快来，赶紧坐着吃饭了，以后可别玩儿这么晚了，看你爸担心的！”
顾方国的脸色更加阴沉，想起这个女儿在外面干的那些事就觉得丢人，尽管他并没有去考证过那些事情的真假，就连找到顾蒋舟呵斥一句“是不是你干的”，都没有。
顾悦玥偷瞄了一眼顾方国的脸色，心中窃喜，得意地看了顾蒋舟一眼，本来以为会看到她缩着肩膀瑟瑟发抖的小可怜样儿，却见顾蒋舟连脚趾头都没动弹一下，眼神中还带着散漫。
顾悦玥先是疑惑，旋即又觉得恼火，眼珠一转，扬起头天真又无辜地看向顾方国，晃着他的手臂说道：“爸爸～你别生妹妹的气么～”
顾方国表情立刻柔和起来，低头哄道：“好好好，都听我们悦玥的，爸爸不生妹妹的气。”
顾蒋舟看到这里有点消化不良，对这个亲爹也嫌弃了起来，但她还是决定为自己辩解一下：
“首先，我不接电话是因为手机被顾悦玥抢去了，其次，我回家晚是因为被混混堵在了巷子里敲诈，而且今天已经算早的了，以前我每次钱被抢了都是走着回来的，家里剩菜都凉了。”
让顾蒋舟稍微满意了一点的，顾方国听到这话后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然后皱着眉头看向了穆倩。
穆倩暗自咬牙，心道这顾蒋舟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居然敢跟顾方国告状？
但她两面三刀惯了，脸上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随手拈来，装的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顾方国一看，顿时觉得自己堪破了真相，怒气冲冲地指着顾蒋舟：
“你现在还学会说谎了！还学会污蔑人了！”
本来这个时候，顾蒋舟该说“你问问保姆阿姨就知道”，但她看着顾方国变脸快地像是在演川剧，突然觉得没意思了。
顾蒋舟扔下一句“你爱信不信”，然后毫不犹豫地扭头走了出去。
身后是顾方国的怒骂声，和着穆倩听不太清的宽慰声，还有顾悦玥黏糊糊的撒娇声，顾蒋舟抬脚一勾把房门关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抬头看着半黑的天空，叹了口气。
这么个爹可真是有不如没有。
顾蒋舟溜溜哒哒回到市区，先是给自己办了张电话卡，又买了个手机，然后随便找了家小面馆，点了一碗面。
夜已经深了，顾蒋舟坐在靠店门口的桌子上，看着外面车水马龙。
行人三五成群，脚步或急或缓，神色各异。
马路对面是一个广场，广场舞大妈们已经开始活动，目测不下三拨，移动拉杆音响的声音横跨整个马路，一会儿是“宝贝宝贝我爱你”，一会儿是“好运来祝你好运来”，间或插两句洋气的“Left, Left, Right, Right”。
在这种混乱的音响效果下，三拨人却依然能够倔强而精准地地踩在各自地拍子上，动作整齐划一，顾蒋舟心中感叹，大妈们果然都是舞林高手中的高高手。
她吃完面，拿出钱包付账的时候又想，有个爹其实也不错，尤其是这个爹还是个土豪，至少不用愁钱花不是。
付过账后顾蒋舟胳膊肘放在桌上，手托着下巴，又在店里坐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有个妈。
这是一家私人医院，装修地像是高档写字楼，从大厅到走廊，没有刺鼻的84消毒水味，淡淡的熏香飘荡在空气中，安心又凝神。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顶楼，顾蒋舟走出，数着记忆中的门牌号找了过去。
房间门半掩着，顾蒋舟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抬起手又放下。
犹豫片刻，还是在敲门前往门缝里看了一眼。
视野有限，只能看到病床上一个女人捧着书靠在身后垫起的枕头上，有些稀疏的长发绾了个偏髻垂在耳后，女人形容消瘦，眉眼浅淡，坐在那里，像是水墨画中走出来的江南女子，只有眼角的细纹沉默地诉说着她已然流逝的青春年华。
蒋晚晴的确是江浙一带的人，书香门第之女，温婉优雅，美人如画，年轻时是大学里出了名了才女，追求者能从校门口排到火车站。
只是天意不怜佳人，蒋晚晴自小体弱多病，生了顾蒋舟后更是三天两头进医院，到如今已经是把医院当家住了。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病床上的女人抬起头往门口的方向张望着。
顾蒋舟抿了下唇，推门走了进去。
蒋晚晴有些惨白的脸上瞬间起了些血色，亮起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顾蒋舟，满脸惊喜：
“蒋舟，是……来看妈妈的么？怎么也不说一声，妈妈这个样子，也没收拾一下……别在门口傻站着了，来，过来坐！”
蒋晚晴说着就要起身下床，顾蒋舟连忙上前：“您……您躺好，我自己来就好。”
顾蒋舟说着从墙边头拖了张椅子过来，摆在病床边，乖巧地坐下了。
她记忆中有关这个妈妈的片段并不多，几乎比见顾方国出现的次数还要少，尤其是这两年，蒋晚晴身体每况愈下，经常住院，两人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最近一次……应该还是过年的时候？
房间里没有开空调，窗户打开着，清凉的夜风时不时路过，撩拨一下浅蓝色的绣花窗帘。
被女人柔和又炽热的目光盯着，顾蒋舟觉得自己手心有些冒汗。
蒋晚晴细细地看着她，关切地问道：“是不是有些热呀？妈妈把空调打开。”
蒋晚晴探身就要去按床头的触控板，顾蒋舟吓得连忙起身，制止道：“不不不，不用，您躺好，躺好……”
开玩笑，就蒋晚晴这个大夏天都要穿两件衣服的身体，那儿敢让她吹什么空调。
顾蒋舟坐回椅子上，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尴尬。
之前心心念念想要有个妈妈，现在突然从天上掉了一个下来，反而不知所措，连话头都找不到一个。
大概是已经过了那个哭着闹着喊妈妈的年龄阶段。
蒋晚晴将刚才动作间滚落在身侧的书拿起，放到另一侧的床头柜上，然后自然而然地探身握住了顾蒋舟放在腿上的双手。
顾蒋舟的视线落在蒋晚晴刚放下的书上，枣红色的封皮只在右上角印了三个烫金的小字，“晚晴集”，手背上突如其来的一片冰凉让她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
顾蒋舟身体有一瞬间地僵硬，很陌生的感觉，她甚至觉得有些不适。
像是一个残疾了多年的人，突然长出了完好的肢体。
惶恐又欣喜，期盼又不安。
蒋晚晴说起话来和她的眼神一样温柔，不急不缓地说着一些琐碎小事，什么最近天气热，出门注意防暑，吃东西要注意，小心拉肚子……
这种被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感觉太陌生了，她接不上话，只能“嗯嗯啊啊”地应着，像个不耐烦父母唠唠叨叨的叛逆期少女。
直到走出医院的旋转大门，迎面一阵清凉的夜风吹过，她依然有些茫然。
顾蒋舟看着眼前依旧繁忙的街道，告别前蒋晚晴说的几句话在她脑子里回放着：
“明天就要开学了吧，听你爸爸说……你要转去四中——”
“去了新学校，遇到新的同学，会有不适应的地方，但也是一个新的开始，要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来跟妈妈说。”
顾蒋舟深吸一口室外无香料的清新空气，心说算了吧，跟妈妈说要是有用……您也不用从始至终对穆倩和顾悦玥两个闭口不谈了。
老公把外面养了十几二十年的小三接回家，还顺带抱了个比婚生女还大的私生女回来，自己却只能躺在病床上眼睁睁看着，连质问的话都没有一句。
仔细想想蒋晚晴这个妈其实比她还惨些。
有爹有妈，麻烦事儿却不减反多，顾蒋舟有些惆怅。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着，晃着晃着居然晃回了刚才出来的小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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