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我这一声“义父”叫得虽惊讶,却还记得压低声音。我只见他把手往后一背,冲我摇了摇手指,想来是叫我不要露头、不要声张。
义父与巡逻的士兵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就听脚步声越来越远,想是士兵们被支开了。
义父这才回转,快速低声对我讲:“草料在离位一帐远处,我不能随你同去。我刚才诳他们说发现细作往巽位去,为避嫌我也一同去巽位。你速战速决,不可久留!”
言罢,他抽身就走,追着那队巡逻兵给他做不在场证明去了。
离位和巽位是八卦方位,可是先天八卦和后天八卦的方位不同,他说的是哪一种?
我想到一件更头疼的事,万一这个世界的八卦都和我那里不一样,或者传承的什么连山、归藏之类,我岂不是要歇菜。
时间紧迫,容不得我多想,不如赌它一把:先天八卦里,离位在东方,巽位在西南方;后天八卦里,离位在南方,巽位在东南方。若是将人引开,自然是往更远的方向引比较安全,那么就是先天八卦——
不对,方位偏离太多,义父岂不惹人怀疑?
祝长舟说我心思重,实在是中肯。这一遭简直是作茧自缚。
我压下慌乱,勉强定了定心神:或许原主和义父之间有一个统一的版本,只是我不知道。那怎么办?
我心一横,索性赌一把。脚刚迈出去,我突然明悟:是我着相了,在文字上做功夫猜来猜去,反倒忘记了最明显的线索——义父是往东南走的!或许正是后天八卦!怪不得提醒我速战速决。
我也不管有没有别的版本巽位恰好在东南方了,探了一下南方无岗哨,便使上身法而去。
一帐之后果然有一帐看起来非同寻常,帐口开在南边,我绕过其再往南一帐去。两位士兵把守粮草帐口,恐怕过不多时义父那边寻不到“细作”踪迹,义父就要佯装刚推测出“细作”火烧草料的意图引他们过来了。
留给我的时间着实不多。
我躲在旌杆之后,微倚着帐布,隔着窄小的缝隙去盯那两个哨兵。
此时刮的是北风,天不助我。但终究要逆天而行。
我左手中扣了两枚石子,翻手疾弹,恰恰打中二士兵的下关穴,激得他们张口。右手两粒药丸紧随其后,直直奔进二人咽管。
说是药丸,其实是用些八角花椒之类辣麻的香料制成,入口即化,烧得二人捂住喉咙咳嗽不止。
虽说这样一来他们说不出话,但咳得惊天动地也引人注目。我足尖一点,往身旁帐上一踏,帐子不知是牛皮还是羊皮制成的,甚好借力,我三两步跨上帐顶,顺手从怀中摸出火折子与一管炸药,从此帐飞身到草料帐顶时一把点燃引线。
从飞石打穴到我跃到草料帐顶,不过电光石火一霎间,二位士卒还未反应过来,只瞪大了眼,一手扣喉咙,一手指向我。
我道:“小心了。”
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成朝话,从帐顶倒挂金钩,一手推开皮帐帘子,一手从帘缝中将炸药丢了进去。
我松了一口气,不敢耽搁,立时又提气往远处跑。
二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边嘶哑着喉咙大叫,边追了过来。
东南也有喊声,想来是义父那一支巡逻队到了,思考方位费了些时间,还是没有躲过。
不知其他九人情况如何,我此时直接往西边地道跑就是绝他人生路。我索性乱跑一气,指望能甩掉追兵。
竹枝身法变幻多端,我使出浑身解数,察觉和追兵的距离越来越远,不由有些窃喜。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一些,我听着爆炸声,想到了一些细节:离位属火,巽位属风,风添火势更旺,这真的是巧合吗?阳宅风水上有讲究的,四合院门设在东南,就是取巽位顺风顺水之意,而官属火,门开南方也属火,又有官运亨通之意。可见古人于细微处见文章,但朔荇这个北方民族讲不讲究这些我不清楚,义父这个成朝人,恐怕是熟识这些门道的。那这个方位选择,就是图个好兆头?会不会有其他暗示我的意思?
朔风一刮,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禁自嘲有些魔怔了,来到这个时空受了些言语上的教训,就要把旁人无心之言再嚼三遍——多累啊。
我一个念头还未转完,耳听得前方传来脚步,心下暗道“糟糕”,脚步一错,就要躲进旁边的帐后。
谁知此时那帐帘子突然掀开,我慌忙加快脚步,只求从帐中出来的人当作眼花。不料那人动作比我还快,伸手一抓,就托住了我的手肘。
我切身体会了什么叫“掣肘”,另一只手挥拳去打她面门——我这才看清那是位妙龄女子,长袍窄袖彩头饰,却是成朝人模样。
那一拳她避也不避,只伸手贴在面前晃了晃,又指了指自己。
我觉得有些蹊跷,堪堪收了力气,才没有打到她。她这时又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帐里推,推的时候动作亲昵、笑容满面。
我听见追兵脚步声近,只好随她入帐躲避。进得帐来,只见她一指胡床底,眼含歉意。
想来是没有恶意。我心中有个猜测,此时不便多问,只冲她一拱手,滚身入了床底。一个箱子被推进床底遮挡,我闻着略带膻味的空气,反倒松了口气。
没多时,有人入帐来,操着一口生涩的成朝话问道:“哑娘,你见到一个男人没有?大约这么高,穿着成朝的衣裳。”
我没有听到回话,那人又问:“真没见到?”
那人接着说:“我们需要检查,陆突屯会理解的。”
继而刀柄拍打声响起,恐怕是那人敲击室内陈设,在找有没有我的踪迹。
我刚落下的心又吊了起来,周遭很静,我侧着头趴着,胡床虽说比南边的高些,但一个成年人容身还是显得逼仄,四面被困的密闭感在寂静中会使人产生空间收缩的错觉,而越来越近的钝声敲击,更好似催命号角。
我屏住呼吸,暗暗祈祷那人不要挪开箱子检查床底。
靴子的声响停在箱子另一头,我捂住口鼻的手紧了紧,只听那人道:“箱子怎么在床底?”
一段漫长的寂静过后,那人说道:“你是说,成朝人的习惯,这是陆突屯放的,你搬不动?”
那人又道:“这样啊。”
脚步声渐远,我刚松开手,突然脚步声一转,箱子被狠狠一踢,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在床底狭小的空间一荡,弹到帐上又回弹,震得我一抖,又死命压制住了惊呼出声的冲动。
那个箱子恐怕是真沉,这般用力地踢踹,也就移动了一厘米左右。由此看来,哑娘的力气,没有她表现出来的小。
这回脚步声是真的走远了,过了一小会儿,哑娘才挪开箱子,把我搀出来。我这时也差不多明白了,哑娘是真的哑。
我低声问道:“我义父……”
见哑娘对我的亲热劲,恐怕又是一个旧识,想来朔荇军中哪有那么多成朝人,多半是跟着我义父的。
我诈了一下,哑娘就拉着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写道:阿浚没见到大人?
我心知猜对了,确定了她的身份,我也不便久留,便道:“见过了,我要走了。”
她又写了些字,我忍着痒意辨认:外有追兵,再躲躲。
我道:“躲不得,刚才多谢你,只是有一句话说得不妥,你说床底放箱子是成朝习惯,但成朝床低矮,哪有空当放箱子?那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怕他琢磨后杀个回马枪。”
哑娘闻言一愣,眼神变得慌张,盈盈落下泪来,手忙脚乱地写道:对不住对不住!阿浚我太笨了,我当时心急,没想到……那你快走罢!
我被她的眼泪吓了一跳,我穿来后见到的人都是流血不流泪的,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胡乱替她抹了抹眼泪,狠狠心柔声道:“我不怪你,莫要哭了——我真要走了,来日……”
我还没想好许诺来日什么,她便泪眼婆娑地把我往外推,剔透的泪滴顺颊而下,汇聚在尖尖的下巴处,又随着她捣蒜似的点头被甩出去。
我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言语,指了指被挪开的箱子,示意她再推回去。我掀开帘缝,见四下无人,便贴着帐溜了出去。
可惜了,她的阿浚已经不在了,有的只是个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
我刚走了几步远,就听见疾走声,不一会儿就进了哑娘的帐子。我贴在帐外听里面的动静,果然,那个箱子又被挪开了。
帐内一静,还是刚才来的那人:“错怪你了,哑娘不要在陆突屯面前告我状啊。”
我听得那人不似威胁,想来哑娘无有什么危险,便真正打算动身离开了。
不知追兵去了哪里,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往西跑,一路上倒也顺利,没有追兵,也没被鹰眼盯上,我提气越过草地,眼见地道口就在眼前——
万马奔腾声轰轰隆隆而来,震得大地都好似在颤抖。号角、金鼓齐鸣,不知是发兵还是收兵。
我抬头看,两处火光焚烟、几只猎鹰盘旋,稍远处的尘烟从马蹄下扬起,很快汇聚成了一朵云。那云在往朔荇军帐飘——朔荇人退兵了?
我再往远处瞧,瞧得不甚真切,隐隐护城河水花四溅,空中火星明灭,想来是带火的箭矢。再远处,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是成朝军队。
我想找那红袍银甲的小元帅,人潮之中,虽知道她多半在靠前的位置,却实在难以辨认。
我心潮澎湃,心跳得像是要脱出胸膛,所有后知后觉的害怕、紧张和兴奋,都随着那战鼓声,融进了呼出的一口气中。
本章章节名化用纳兰性德《菩萨蛮》中“烧痕空极望,鼓角高城上”一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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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烧痕空极望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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