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频云原本什么都不想说的,此时只好胡乱道:“你这会儿累不累?”
秋山有些疑惑。毕竟累如何,不累又如何,难道这会儿还能停下来么?但他还是道:“我不累。”
惠辞插嘴:“柳姐姐,任少侠,你们说纪公子会不会在张家别院附近安插了人手啊?”
柳频云思绪回正:“很有可能。”纪禛捉她、放了惠辞,都是为了引秋山出来。而且,张家别院未必只有纪禛的人——沈集宁也想找她来着,用脚都想得到,纪柔远到张家别院暂住是最好的见面时机,她要是沈集宁,一定把张家别院围堵个水泄不通。
正如此想着,后方传来一声马嘶,是惠辞勒了缰绳。柳频云急急勒马,回头一看,惠辞脸上全是不解:“那咱们干嘛要去张家别院?”
“柔远现在还没到别院,城里人太多,说不定她都还没出城。”
要说,纪禛也够狠的,他明知楚瞻回来的日子,却不选昨天,不选前天,不挑往前任何一天,偏偏要选今天。
不知柔远现在如何了。不知她有没有看见楚瞻。柔远,你是不是在后悔呢?
……
纪柔远放下侧帘,沈夫人知道她方才在看什么,她也看见了,也知道柔远同样看见了。但两人都只坐着,不说话,仿佛心平气和。
她道:“禛儿也是,明明说要来送你,到了时辰,人也不见一个。”
纪柔远不答。
她装作因为外面欢呼声太大而没听见的样子。她和沈夫人已经很长时间不说话了,而且,小妹妹在旁边,她不想和沈夫人争执起来。假如这些人要摆布她,那就摆布吧。
外头的欢呼声不断传来,海浪一般。纪柔远不断想起方才和楚瞻那个意外的对视。他晒黑许多,气宇轩昂。那么多欢呼,那么好的前程,他真认出她了么?
纪柔远心想,哥哥真是枉费心机,难道以为她还有脸面去见二哥么?她躲还来不及呢。她现在连镜子都不想照,镜子里的那瘦削人影让她惊愕,让她羞愧,让她想要责备——纪柔远,你怎么能这样对自己!你还是从前那个纪柔远么!?
这世上,或许只有云儿认为她还是从前的她。终有一天,云儿会发现,纪柔远这个人已经不值得她一次又一次地冒险了。
不,不要等到那“终有一天”了,就这次,就这次在张家的别院里,她要和云儿说清楚,就像三年前推开二哥那样,也将云儿彻底推开。
纪柔远暗暗下定决心。
但当她真的到了张家别院中,真的见到了云儿时,她发现,无论如何她都说服不了云儿。
她先是劝说,然而云儿却反过来劝她,道理比她多,办法比她多,她说得那么好,就好像她想过无数次“纪柔远”这个人的未来。
劝说无果,她甚至对云儿所描述的惠江边的日子,去北方闯荡的生活产生了许多向往。但看着习惯性站在角落隐藏自己的秋山,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满面焦虑的小姑娘,纪柔远又冷静了下来。
她开始用言语伤害柳频云。
那个小姑娘首先炸了:“你这是什么话?你大小姐了不起?”
纪柔远道:“抱歉,我失言了。”
惠辞道:“什么失言,你心里要不这么想,也不会‘失言’!柳姐姐,任少侠,你们还和她说什么,等会儿围攻上来了,人大小姐说不定还觉得丫鬟强匪和野丫头的命不算命,没了就没了呢。”
柳频云:“……”说实在的,她不是不生气。她从前怎么没发现纪柔远这么了解她呢,刺起人来也是抓住了痛点。
她确实痛恨那段时时刻刻要低人一等的日子。其他人她无所谓,但她一直希望纪柔远能明白她,至少,不是如方才她嘴里说的那样——“你不过是丫鬟,过你的日子去罢了,怎么能懂我。”
怒气仅仅上头一瞬,柳频云又平静了下来。毕竟她对自己有信心,对纪柔远也确实有所了解。她道:“柔远,你要再这样说,我真得强行带走你,带你去过我们丫鬟该过的穷日子了。”
惠辞觉得这样也不错,立刻帮腔:“到时候每天早上你先去犁两亩地再吃饭。”
纪柔远想达到的效果可不是这样。此时此刻,她也隐隐感觉到,要论耍嘴皮攻心,她是攻不过柳频云的。
她看向秋山。他是最后的希望了。纪柔远知道,秋山自从得知沈家长辈们不愿遵纪将军绝笔信,就一直想离开行在,原本她一直说等她爹爹回来就好了,毕竟秋叔父还救过爹爹一命,爹爹肯定是相信秋家清白的……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她爹已经去世了,秋山却没再提起离开的事——直到她的婚礼。
听说秋叔父和任叔母一直下落不明,他这些年应该一直在找他们吧?
纪柔远道:“云儿,你和这位小姑娘能做的毕竟有限。任少侠也有自己的正事要做,总不能一直与你们同行吧?”
任少侠自己还没说话,惠辞已示威般的道:“任少侠说他闲人一个,乐意之至。”
纪柔远:“……”
秋山:“……”他换了个手抱剑,平静地道:“如果纪姑娘实在不愿离开此地,我自是不会勉强。”
惠辞立刻用“你叛变”的眼神看着他,柳频云有些好笑,正要去拉一拉惠辞,惠辞却又自己垂了眼睫。
纪柔远:“……看吧,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危着想。”
柳频云心想你这就是没怎么吃到原著里的苦,要是放在原著这个时间段……
她算着时间,觉得今天谈得够多,够不愉快了,便站了起来:“楚瞻会来见你的,柔远,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感情是会消磨掉的,别白白浪费机会。”
她现在不担心纪柔远的处境,却担心纪柔远的心气。这么看来,吵架倒比死气沉沉好。
纪柔远不相信她的预言,喃喃道:“这个地方,他怎么会来见我。”
柳频云听见这句话,心里莫名有些感叹。他会来见你的,其实我说谎了,感情会消磨,但楚瞻对你不会。
鉴于此刻别院外大概已经布满了各路人马,而且纪禛也沉着脸出现了,柳频云三人便没有离开别院。
楚瞻是在第二日清晨赶来的,要不是昨日皇帝赐宴,说不定他昨日就来了。
柳频云三人早早地就在内间房梁上蹲着了,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外头人说话都莫名其妙的很大声,他们听得很清楚。
首先是作为一家之主的张太医说话:“楚将军别来无恙……”张太医不擅言辞,再加上他又知道三年前那事,所以竟连个客套话都有点说不下去。
由于一家人正在吃早饭,张太医一时发昏,没话找话:“将军可用过早膳了么?”
楚瞻还是非常客气的:“那就有劳了。”
纪禛是现场唯一一个勇于站出来的人:“楚将军,这不太合适吧,现在是我们一家人在用饭,还是请将军暂去前厅……”
楚瞻打断他的话:“佑成说话为何如此生分,你我幼时还曾拜过同一位先生,如今竟一点兄弟之谊都没了么?”
纪禛一僵。
沈夫人开口了:“来人,给将军添一副碗筷。你们兄妹三人都是从小就认识的,不必讲那么多规矩。”
总而言之,楚瞻来势汹汹。房梁上三人就算没听见纪柔远的声音,也能想象到,此刻,花厅中最煎熬的人,一定是纪柔远了。
不过这个桂冠很快就移交给了闻讯赶来的沈集宁。他来得太过迅速,简直让人怀疑他其实一直守在院外。
可以想见,沈集宁看见饭桌边家人一样的场景时是什么心情。
他压抑着怒气:“听闻昨日宫宴上人人酩酊大醉,楚将军倒是容光焕发。”
楚瞻道:“我酒量的确不错。沈大人为何还站着,请坐吧。”
他浑然若主人,沈集宁气结:“你!”
纪柔远忽然出声:“我身体不太舒服,娘,我想回去休息了。”
沈夫人倒是很淡定:“噢,那你好好休息。”沈集宁立刻道:“柔远,我送你回房。”顿了一顿,他声音陡然转寒:“楚将军,能容你闯到内宅,已是张伯父同岳母宽厚,难道现在你还要跟着我夫妇二人回房么?”
楚瞻道:“怎会。可是既然柔远身体不适,那为何不让张大人诊一诊,病终究只有吃药才能好,一味将人关在房中,焉知不是关出来的病症?”
他讽得明显,纪禛不得不说话了:“伯父之前诊过,柔远需要多多休息。”
楚瞻却是谁的面子都不给:“若在三年前,柔远哪有如此虚弱。诸位莫怪,当初离开云京时纪伯父对我多有嘱托,我实在不愿使长辈泉下失望。”
他提到纪家二爷,花厅霎时一片寂静,连内间梁上柳频云都听愣了。
惠辞目露佩服,作口型:“楚公子一直这么厉害?”
柳频云摇头。不不,楚瞻纯粹是被世事历炼出来的,从前的他无论对谁可都是温厚君子,表里如一。
她向秋山找认同,毕竟秋山以前肯定和楚瞻也熟嘛,可一转头,秋山却有些心不在焉,柳频云略感奇怪,碰了碰他手背,秋山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她正看着他,便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小时候的秋山有不解时可不会这么单纯地睁大眼睛,小时候的他只会故作冷淡或者恶劣的逃避。柳频云不由得微笑,秋山果然更加疑惑,柳频云便笑得更开心了,她抬手揉了下秋山的脑袋,又转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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