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频云带着匣子回到青波馆,月牙见那匣子极重,忙上来抱另一头,两人合力将匣子搬到桌上。
开匣一看,里头原来是一瓷坛酿杨梅并两本书。纪柔远也上前来看,见里头杨梅都大大圆圆十分均匀,糖浆也酿得红盈盈的,笑道:“这必是别人送哥哥的,他自己不吃,倒拿来做人情。”
纪禛向来不吃杨梅樱桃等水绵绵的小果子,不管鲜的腌的,连手都不沾,全因这些小果子面上太好,里头却好生小肉虫,想挑拣也无处去挑。试想,他自己都不吃不看,又怎么会叫人做这些呢?不过,这好恶除了他近身侍候的小厮和纪柔远,再无人知晓。
柳频云原也不知道,但听纪柔远这样一说,也想起来方才纪禛手里那一盏杨梅饮,确实没动几口的样子。
月牙道:“公子不吃么?听说夫人爱吃得很。”三夫人每到夏日十分贪凉,连茶都要喝冷的,平素最喜欢用这些糖酿果子来冲酒水喝。
纪柔远也不解释,笑了下道:“拿些冰水来冲吧,也叫丫头们都尝尝。”
月牙便出去吩咐小丫头去厨房要冰要碗,柳频云则趁机把倒扣的两本书递过去。
“公子说这是书院同窗家中的抄本,上头的注疏都是那位同窗批的。”
纪柔远怔了一下,接过一看,果然密密麻麻全是批注。不知在注疏上看到什么,她极快地皱了下眉,合上了书:“好,放到架上去吧。”
柳频云转身去放书。至于纪禛似有若无的暗示,她不打算向纪柔远提起。假使纪禛真觉得那很要紧,他会自己对纪柔远说的。
酿杨梅受到青波馆上下的欢迎,没吃两天就空了坛。这一日,柳频云正在廊下看花匠剪荷叶,忽见正院那边的一个丫鬟走过来。
“云儿姐姐,二夫人那府里差人下了帖子,请咱们府三日后去吃她们小姐的满月酒。”
如今纪府称沈夫人依旧是二夫人,当然,实在也找不到其他称呼。
柳频云不好摇头丧气的:“知道了。”
她说时纪柔远正倚在窗边看书,闻言眼皮也没抬一下,月牙与柳频云对视一眼,亦沉默下来。三日后一早,纪柔远梳妆好了走到正院,果然三夫人推说事多不去,只派了身边一个姓杨的妈妈跟着纪柔远。
这几日纪柔远情绪不高,上轿后也不像往常那样隔着帘子也要聊天。沈夫人再嫁的张家在城东,听说前些年一直租着宅子住,到娶亲时才从房东手里买来,众人都说沈夫人二嫁嫁得远不如纪家。
自然么,张家不过是今年才出了一个太医……张家,姓张。
“云儿,我今天,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
“我听说,给娘看诊的大夫……好像是姓张。”
柳频云什么都不说,就像纪柔远那样,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说。到了张府,来迎客的仆人们听说是夫人前头的女儿,都十分殷勤地招待,一路将纪柔远送到沈夫人面前。
见到沈夫人,月牙悄悄向柳频云道:“看来夫人的病真好了。”
这六年间,柳频云见到沈夫人的次数屈指可数,她都有些记不清沈夫人长什么样子了,但此刻看见沈夫人,她心中骤然冒出一个想法:沈夫人的病真好了。从前的她肌肤苍白得就像被雨打落的梨花,冷冷的恹恹的,说话声气都带着苦气,不似如今,虽然刚坐完月子,却面色红润,声亮气壮。周围都是贺喜的人,沈夫人站在最中央,华衣美服,美满已极。
纪柔远分明已走到门槛前,看着庭院中的景象,不觉间,脚步却停了下来。
月牙不解:“姑娘,怎么了?”
纪柔远道:“我想回去了。”月牙大惊,柳频云低声接上:“那咱们走吧。”
纪柔远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有些笑意,嗔道:“说什么傻话。你这会儿该劝我。”柳频云抿嘴朝她笑,月牙小声骂道:“都是胡说,咱们快进去吧。”
三人走上前去,沈夫人见到女儿也是笑盈盈的,破天荒地对纪柔远说了句家常的话:“长高了好些。”
沈夫人没问三夫人等人怎么没来,纪柔远也没提起。纪柔远被引着去看了新生的小妹妹,戳了下妹妹的脸蛋,惊了一下,向身后的丫鬟分享:“好软,就像什么都没碰到。”
奶娘守在一旁,由着她又戳了好几下才拦道:“小孩子戳多了是要流口水的,姑娘小心别沾上了。”
自然,纪柔远也见到了张太医,他年纪比沈夫人还小一岁,长得方正高大的,不像个大夫,倒像个孔武有力的将领,论相貌只是一般英俊,比起纪柔远父亲却差远了。
见到纪柔远,这孔武有力的太医也有些局促,纪柔远倒很柔和地笑着说:“妹妹的眼睛很像张世叔。”
她这样落落大方,原本心思各异的宾客们也都消了看热闹的心思。吃过宴席,跟着纪柔远来的媳妇就来暗示说府里还有事,纪柔远无所谓地一笑,正要起身告辞,沈夫人忽然盯住她:“也好些日子没见了,娘带你逛逛园子吧。”又吩咐小砚:“好好招待你这两个小姐妹了。”
其实她们和小砚有什么交情,还不如和三夫人那边的大丫鬟碧音打的交道多,但她这样一说,柳频云与月牙也不能跟上去了。
四人一起去喝茶,月牙似有所觉,向小砚打听:“今天客人真多啊,我好像看见沈家的舅娘了。”小砚却只打马虎眼,两人你来我往,柳频云听得头昏脑胀,便说要出去站站。小砚朝她一笑:“你去罢。”
柳频云慢慢走出偏室。庭中撑了凉棚摆了冰盆避暑,在这里吃饭的全是女眷们带来的丫鬟仆妇,席挨着席,一动不动都热得很。这会儿吃完了饭,张家的丫鬟们正往席上送着解暑的汤饮,柳频云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发着呆也没人注意。
呆着呆着,一个有些眼熟的侧面映入眼帘。柳频云看到对方时,那人也看到了她。
那丫鬟是楚家夫人的侍女,名叫落霞,在楚大人还没出事前见过好几次。落霞显然是和旁边两个仆妇一起来的,看到柳频云后,她转头跟仆妇们说了两句,便起身走过来:“云儿,我正想着你们姑娘也该来了呢。”
柳频云也是诧异。楚家不是在守丧么,听说楚夫人去年就去城外佛寺清修了,难道她也来了?
落霞道:“我和两个妈妈来送贺礼,他们家人说好歹喝口茶,就进来了。”她是个自来熟,柳频云什么都没说就热络起来:“这天气太热。你们姑娘还好罢?”
“都好。你们家夫人公子也都好吧?”落霞道:“也都好,两位公子都跟着夫人清修,比城里凉爽多了,你们家城外庄子也多,也该上庄子避暑去的。”两人说了几句,那边喝茶的妈妈就叫落霞回去,柳频云也慢慢走到另一个角落,还没吹上两阵风,月牙来找她了:“姑娘说要走了,咱们也走罢。”
三人一同往花厅去,月牙还有些不解:“这才去多久,怎么就要走了。”
柳频云心知是什么原因,只沉默相对。两人在花厅等了片刻,纪柔远与沈夫人一行到了。纪柔远走在前,沈夫人走在后,两人之间隔了段不短的距离。
纪柔远扫了她们一眼,之后竟也不向沈夫人告辞,就直接朝外走去,花厅前的三人忙跟上去,月牙悄悄道:“二夫人是不是看着咱们呢。”
柳频云不禁回头看去。
沈夫人站在庭中,小砚似乎在劝说什么,而她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一回到纪府,上轿前还怒气冲冲的纪柔远又仿佛什么事也没有的去给三夫人请了安,直到入夜洗漱完毕,要休息了,她才将守夜的柳频云唤到床前:“我娘说,过段日子,就让堂舅上家里来提亲。”
她轻拍床沿:“云儿,你坐——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柳频云心下叹气,道:“那三夫人也知道了么?”
“知道,”纪柔远冷笑一声,“所以今天才叫我过去。她们都商量好了。”她越说越难过:“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凡疼孩子些的,哪有真一点不问孩子自己的意思的!”
纪柔远生了会儿气,忽然察觉到柳频云的沉默,诧异抬头:“云儿,难道你也……?”
柳频云抿抿唇:“在夫人看来,沈公子确实是很好的。”
纪柔远面露疲惫:“他好不好,也与我不相干。可笑娘跟我说,我和他既是亲戚,他书也读得好,今年恩科一开,他必要中榜的。”她蜷起腿,脸埋在膝盖间,闷闷地说:“又不是我考上了,说得那么高兴。”
柳频云谨慎地道:“姑娘没对夫人提楚公子么?或许提了会有转机呢?”
其实今晚纪柔远同她说这些让她很意外,原著里女主可是立刻就决定传信给男主了,什么沈夫人三夫人的意见,她通通不在乎。
纪柔远道:“她们已经决定了。”她抬头望过来,泪光隐约:“提了又有什么用?”
那当然是,没用。
用自私来评价沈夫人似乎也是一种自私,柳频云说不出口,而因此被伤害的纪柔远也只在年幼时才会在人前表露出真实的想法。她现在长大了,已经学会在被窝里悄悄地伤心了。
柳频云沉默片刻,道:“我今天遇见楚家的落霞了,楚府的人好像都在城外梅山观里。”
纪柔远却犹豫了,半晌,她轻轻说:“好,你去睡吧。”
次日下午,纪府两位姑娘一同出了门,但目的地并不是城外的梅山寺,而是城中的小白湖。
小白湖的水自城外白湖引来,据说迟园青波馆旁的小湖也是从这一脉来,联通着护城河,半岸荷花,半岸菱荇,算是丰州城内一处盛景,不论百姓或王公,都爱在湖边游玩。
因为日头略大,纪府两位姑娘并丫鬟们都带着帷帽,租的画舫下水之后,众人跟着上船,纪柔远只在边上坐着,纪柔安站在船头眺望对岸,心情极好。
今天阳光好,湖上又清凉,一眼望去有好几只船都在湖上飘着,隐隐有笙歌传来。柳频云正满脑袋不解,见纪柔远也莫名紧张着,心想难道纪柔远绕过她和楚瞻联系上了?
纪柔安那边的丫鬟忽然叫她:“云儿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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