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桀桀桀,众将士,随我踏平王府,再入荆都!”
“冲啊!”
“果然如此。”
停顿在台下的南流景喃喃一句,冷眼看向虚空中驾驭着魇寐魔族的、正在猖狂大笑着的前荆州王。
果然将这烂人逼出来了!
华而不实的礼服内里是一件披挂完整的铠甲,自雁婺战死后,南流景就暂时认领了统领一职,她既是主君的心腹文官,也会是战场上的得力干将。
胸甲上呈现俯冲模样的雁纹锐利而凶猛,正随着南流景振臂高呼的一举一动而展翅高飞。
她朗声高喊,声如洪钟,刀指前男王。
“尔等区区百骑,胆敢言重!”
“舒家卫听令!只待斩绝人敌,枭首血染,悬祭飞雁旗!”
“———杀。”
数不清的精甲暗卫从天而降,刀剑齐鸣,入阵冲杀那些空有修为而无甚厮杀经验的荆州修士。
从魔族独眼中倾泄而出的魔气越来越厚重,染黑一切绚烂多彩之物。
尚未被波及到的地方还残留些浅淡的白雾,这是他们最开始使用的一点儿障眼法小手段,在浓重的黑暗中显得那么微渺。
雾气翻涌,空白之处忽然伸出一只手掌,先带来一股宁静的香气。
然后是干脆利落的一巴掌。
被扇着的那一半边侧脸马上就浮出五个清晰可见的手印,当那清新柔静的竹香气息充盈鼻腔的一瞬间,舒依禾发觉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有另一层含义。
她的面前忽然多出一座梳妆台,她本人则正跪坐其间,似乎是正打算描眉。
舒依禾拿着手上那只沉甸甸的青雀头黛石,用它一一衡量了脸上印记的长短大小。
她在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人影的铜镜里观察自己的巴掌印,半张脸上了妆,没画的那半张左脸上是颜色鲜明的印子,比她嘴上粘腻的口脂还要红艳。
自从舒依禾把老男人搞下台后,她就再没有过任何讨人欢心的举动,她从来不喜欢被凝视的感觉。
背后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站了半截身子,直挺着背,被固定在位置上的舒依禾看不清她的容颜,只好摇晃了下头颅,发觉这人力道实在是有些大了,打的她都有些头昏目眩。
她似乎有些耳鸣幻听。
背后之人分明没走近也没开口,舒依禾却仿佛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长段字字诛心之语。
“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就不能做个贤妻良母,像我一样安定下来,好好照顾在外的夫君和家中的孩子?”
“仪宝还这么小,你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亲长辈,你怎么忍心这么对她的?何况荆方观也是你上告天命结为夫妻的伴侣啊,你们明明是一家人,何苦最后闹到这种地步!”
“你真是要把我气死了,你真的还算是一个娘亲、一个妻子吗?!”
舒依禾脸上的肌肉抖动,拿黛石的手因疼痛而有些颤抖,但她依然维持着完美模样,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嗯,我不在乎这些。”
她继续为自己上妆。
“你怎么能不在乎这些东西?女人的一生就是因为它们而荣耀!你有姿色,有头脑,有本事,把你所拥有的东西全部拿出来,辅助你心爱的男子建功立业,难道不是一桩千古美闻?”
“你回答我,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抗拒你的使命?”
舒依禾不为所动,开始重新细致地为自己敷珍珠白粉。
“我为什么抗拒女人的人生使命?因为我是和他成婚了,但我从不是他的牺牲品。”
“你这孩子,又说傻话了。”
铜镜里的人影似乎扭曲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这么高端的词汇,不能理解“牺牲品”是个什么意思。
它换了个问法。
“身为女子,你的野心太强大了,你的做法也太肮脏了,你费尽心思不择手段达到你的目的,不觉得太心狠手辣了么?”
“我首先是人。是人就会有需求,有需求就会有**,直视自己的野心,降低莫须有的道德标准,当然要尽可能多地利用一切可用的资源塑造自己,包括感情。”
“强大的感觉令我着迷。”
人影的脚抬起来又放下去,很久没说话。
久到舒依禾都把自己脸上的红肿给遮盖的天衣无缝了,背后的人还是没有言语。
她几乎想转头瞧瞧那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不明物体,不过它接下来的一句话阻止了她不安分的小动作。
它说。
“你不懂爱。”
“你只剩下恨。”
“你真不是个女子,你连自己的‘家人’都不会爱,你也许是我的同类。”
舒依禾原本饶有兴致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她的承载了太多东西的眼睛停止眨动,死死瞪住镜子里看不见人脸的它。
霎那间她疯狂的放肆的大笑起来,唇角的弧度却比哭泣时垂落的泪珠更悲伤。
心脏要冲出胸腔般剧烈跳动,她开始扔东西,扔头饰,扔黛石,扔口脂,然后疯狂地用洁白的帛布摩擦脸上的滑稽可笑的妆容。
她尖叫起来。
“他才不是我的家人!”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那么愚蠢?轻易同情对方、原谅对方、不断地忽略某些问题和行为,即使被狠狠伤害了也很快就能被那比酥饼大不了多少的爱意给哄住?”
“我憎恨这世界上活着的所有人,死人我也仇恨!”
“凭什么他们就能踩着别人的尸骨耀武扬威,趾高气昂地享受酒池肉林?我被夺走了原本幸福美满的一切,我凭什么不能恨呢?凭什么我还得对这昏庸**的浮木王朝兢兢业业,卑躬屈膝,尽最大努力维持它的摇摇欲坠?凭什么我就只能困在王宫后宅里面,当个贤妻良母,而男子却能在外面征战四方建功立业?凭什么?凭我被剥夺了愤怒与恨,消失了爱吗?!”
“痛苦永远不会消亡,在我的心中,它将永远膨胀。”
“低头讨好、割肉让利、卑躬屈膝…够了!我明明不亚于这世上任何男子!为什么我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去抢,去争,去咬死敌人绝不松口呢,就因为我是被荆州所厌弃的性别?”
“现在你也看到了,世界如今是女子的天下!我不必再让一帮男子阻隔在我与荆州,女人与天下之间,我所感受的鲜血和权力都如此滚烫热烈,等我登基,所有人都会前仆后继义无反顾的狂热痴迷地爱我!”
“征服世界的感觉如此美妙,你说,我怎么能抛下这一切,甘心再去给荆方观当丰功伟业背后的无名阴影?”
良久无人应答。
舒依禾的眼泪在脸上肆意地流淌,她完全没管那些一条一条的泪痕,而是吸了吸鼻子,嘴角紧抿着,小小的梨涡鼓起来好大一个圆,却依旧赌气般不肯回头去看后方道歉似的走近了两步的人影。
她这副闹变扭耍脾气的模样,又倔强又叫人心疼,简直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舒依禾听见对方轻笑了一声,从胸腔里挤出来一口叹息,叹她还像以前做小姑娘时一样不讲道理。
原本渐停的泣意因为这一声叹息又迅速转红,舒依禾抽噎了两下,心思转动间似乎终于明白了些什么,她在心底默数几声,随后猛地转过头去。
一回头,她发现原来后边是三个人影,只不过在她的记忆里的第一个人太过高大威猛,这才挡住了后边的两个孩子。
她怔怔地望着这三个人,她们笑容依旧,眼神里灌满了慈悲和爱。
是…
穿着黄金战甲全副武装的青年舒挽月,和穿着橙白道袍的少年舒挽月,和年代久远的,她有些记忆模糊的稚童舒挽月。
最小的那个孩童牵着一手一右两个大人的手蹦蹦跳跳,见着她哭了吓了一跳,想跑过来又怕吓着她,于是挠挠头,从虚空之处抓了一只闪着星光的萤火虫。
她吹了一口气,将它往舒依禾跪坐着的方向吹。
“你是最害怕黑暗的,送给你,不要沉溺于不存在的彼世噢。”
尾巴上挂着小灯笼的虫子晕头转向地被风带飞,往既定的方向飞,它割裂了四周深不可测的黑暗。
“明明只差一步,忘记舒家家训了吗?不可以功败垂成啊。”
小虫子扑腾着翅膀越飞越快,带来了一条虽然微弱但是耀眼的星光之路。
成了大将军的舒挽月不再那么叽叽喳喳,面色沉稳,说出口的言语精简而有信服力。
“舒依禾,杀了我。”
“不……”
她泪流不止,双手用力将不争气的泪水往眼廓上方抹去,摇着头不肯说话。
弯玉雁翎刀跟随她的心意破开虚空,沉甸甸地降落在这心口不一之人的膝头。
幻境破除的一瞬间,似乎还因为之前那一巴掌的后遗缘故,能听见喃喃回荡着的,属于那人的三段不同时期的嗓音。
“只愿你,终成经年夙愿。”
你问我的愿望是什么?
很小的时候,我的愿望是吃很多很多糖菓子,不想练功健体,不想写字背经,也不想睡午觉,想每一天都和阿娘姨母出去逛街游玩,买街上最大最威风的那一只老虎花灯。
她在蛰伏的间隙做了一场短暂的梦,她太累了。
梦里是看不清脸庞的慈祥长辈,又温柔,又和蔼,那样真挚浓烈的感情,好似比她的娘亲更亲更爱她。
“姨母,你怎么了?是做噩梦惊着了嘛?”
“仪宝,仪宝,我的仪宝,我的孩子…”
她被她抱着,倾听着她的强健有力的心跳,舒依禾突然泪如雨下。
这个孩子,就算是为了这个孩子,她也必须要振作起来,刚统一不久的荆州看似平静实则波诡云谲,王府诸人更是面甜心苦个个狠毒,她得好好护着这个小不点长大,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我的愿望从那时起就变成了一辈子陪伴姨母,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姨母,深宫寂寞,作为家人,我们应该互相支撑才对嘛。
不过,我果然还是最希望能一辈子待在娘亲和姨母身边,吃姨母最爱吃的甜酥饼,买娘亲最喜欢的老虎灯,在风吹禾麦浪的晚秋赏一轮圆圆的月亮。
这是多美多好的生活啊。
有女青史无名姓,一笔胭脂开眉弓。
严妆夜描佛前坐,刀如开练斩鬼龙
———《代号鸢》用来逆天改命的善恶簿和功过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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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有女青史无名姓,一笔胭脂开眉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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