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
实在是下坠的速度太快,那根冥蛇藤在他的腰上又缠得太紧,朱依依不仅要忍住呕吐的冲动,还要紧紧搂住那个“布包”——刚被拖进来的时候,其实“布包”就醒了,并且发出持续不断的尖声大哭,几乎要把朱依依的耳膜震破,后来它又安静下来,可能是晃晕过去了。
朱依依一边担心这么快的速度会把“布包”憋死,一边在后悔自己手怎么那么贱。
“叶初明明抱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接过来?”
“难道是因为我,嫉妒它?我,嫉妒一个‘布包’?”
朱依依脸朝下,嘴和脸颊的肌肉都被风吹得变形了,此刻拼命摇头,倒是把他脑子里的水晃出了不少。
冥蛇藤的攻击方式好像就只有抓人,它们既不会释放毒素,也没有什么毒刺,只是抓住了就紧紧缠着,像是蟒蛇,不咬人,但胜在契而不舍,并且修复与繁殖能力惊人,慢慢熬也能把人熬死。
但它们好像不怎么灵活。
这里的不灵活,并不是说它抓不着人,相反,它的根系前端非常灵敏——但也只限于前端的根须了。
朱依依回忆着当时和叶初与冥蛇藤缠斗时的场景:越是新长出来的部分,就越灵活。
所以他们一开始对付它的方法就错了。
不能砍。
那就只能……烧。
“飞星!”朱依依大喊一声,利刃出鞘,干脆利落地直接砍断了朱依依上方的藤蔓。又丝滑地来到往下坠的朱依依脚下,接住了他。
朱依依踩上飞星,一手抱着“布包”,另一手早已并指甩出一簇火苗,火苗轻盈地向上跃去——
断掉的藤蔓切口处,正密密麻麻拱出无数须根的苗头,看起来像是……蛆。
红莲业火轻轻碰了上去。
冥蛇藤并没有什么反应。
朱依依心里一沉,难道红莲业火对冥蛇藤没有作用么?
眼看着那些新长出来的须根又要追上他,朱依依感觉背后的寒毛全都要竖起来了,这么多根系包过来,他或许还能撑得住。
可“布包”怎么办?
滋滋滋……
红莲业火不紧不慢地沿着冥蛇藤向上蔓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味混合着腐臭味的味道。
到底有没有用啊,朱依依御着剑在空中兜圈,观察着——这冥蛇藤的皮也太厚了。
咔嚓。
侧身避开耳畔呼啸而过的一根新藤的攻击,朱依依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轻微的折断声。
所有在扭动着的须根忽然都定在了原地,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红莲业火映照下的庞大须根,如同一只冻住了的怪物——
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终于沿着冥蛇藤的粗糙外皮从内而外裂了开来,朱依依飞身往岩壁边躲去,巨大的树根断裂,带着一大团火坠落了下去。
朱依依往下看,发觉火只落了一会儿便触了底,在那洞穴底端,仿佛有什么荧光一闪而过。
来都来了……
朱依依略一思索,落了下去。
·
“叶初!你等等我!”季白一边躲避着冥蛇藤的攻击,一边大喊,“你好歹听听我的解释,我还没和你说这下面到底有什么?!”
眼看着叶初即将落地,季白急得不行,但一时没想不出来什么方法阻止,忽然急中生智大喊道:“叶初,你再往前一步,朱依依就有危险了!”
叶初瞬移到季白身侧,抓猫一样提起他还是老妖怪的后颈,幽幽地说:“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冥蛇藤在离二人不远的位置全部停住了,既不继续追捕,也不敢向下伸出一寸,仿佛下面有一些令人畏惧的东西,又好像有人在它们根系的末端放上了一层结界,密密麻麻地在二人头顶排列成粗细不一的刷毛。
“当,当然!你不要动,不要下去,”季白喘着气说,“这下面的东西,是我当年联合许宣平一起设下的梦貘乡,关联着的,是烛鼓的心魔,一旦触发,周围的人都会被吸进去,包括应龙。
“到那时,就是真的没有回头之路了。你说如果应龙在梦貘乡中看见你会是什么反应?烛鼓破魔之时,你又会是什么下场?!”季白语气急促,听得出他是真的担心,但他看着叶初跟平常一样毫无波澜的脸,就知道他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为什么应龙会被引入?”叶初仿佛没有听见季白的警告,冷淡地说,“他并不在这附近。”
据他所知,应龙应当住在凶犁,离他这里起码十万八千里。
“因为他手上也有一把‘初妄’,是我做的仿制品。许宣平作为梦貘乡的引路人,帮我在剑上做了一些手脚——废了不少功夫,但好歹仿了个七七八八。”
叶初表情莫测了起来。
“为什么他要留着那把‘初妄’?”
应龙凭什么留着“初妄”?
他当然记得“初妄”这两个字是怎么来的。幽深的地下,跳跃的火苗一闪而过,在他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在灯柱上加了一个“初”字。
“我在练字。”
“嗯,我知道。”
初妄,是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当年叶初的记忆全失,魂魄被应龙换入金莲池中的一条小黑龙体内,培养百年,又利用他去杀玄武——
叶初的眼前浮起白雾,金莲池畔的景象历历在目:
“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
“此剑名为‘初妄’,是要时时刻刻提点你,勿生妄念。”
......
勿生妄念?
应龙明明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在洞穴中与妄相依为命,知道他宁可魂飞魄散也要追随妄而去,却硬生生剥了他的记忆,赐给他以他们两个人名字命名的剑,去杀掉他最爱的人。
应龙……!
叶初神色冷淡,但胸中怒火早已无数遍冲击着五脏六腑,搅得他几欲吐血。他自问从有记忆开始,从没有感受过如此汹涌的恨意。
季白自然察觉不到叶初的心情,继续说:“当然是因为这把剑,就是你手上那把真的,能同时对抗九天和红莲业火两种力量了,也不知道你当年是因为什么机缘才得到这样的宝物,”季白揉着后颈说,“这张皮真的不能再折腾了,若是真的坏了,再难找一个这么好用的。”
叶初原本眉梢眼角都写着“冷淡”两个字,却在听到季白说“同时对抗九天和红莲业火两种力量”时眼皮跳了一下。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些。
除了作为灯台本体的“妄”,叶初想不到第二个人。
当年,应龙到底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只是一个区区百年没有消散的魂魄而已,值得他一个高高在上的天神青眼相看?
除了记忆,他还从他,或者他们身上拿走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一刻也等不下去了,没有看到朱依依平平安安站在他眼前的每一秒都非常难熬,他转头对季白说:“你刚才说了那么多,是不是只要我不下去,不去接近那个与烛鼓有关的梦貘乡,即使朱依依在下面也不会出事——”
“对吗”两个字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叶初便按住了话,他感觉整个深穴中的气流在一瞬间流向同一个方向。
不,不是流向,而是如洪水一般奔向谷底。
这种感觉叶初很熟悉,那是梦貘乡展开的标志。
“怎么会?!”季白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明明只有你才能触发梦貘乡,朱依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妖孽——”
“闭嘴。”叶初冷冷地说,并不在意自己即将可能面对的事情,相反,他松了一口气,因为进了梦貘乡,就能找到朱依依,他迅速想清了季白疑惑的问题。
周围景色飞速变幻,光线却比方才的深穴还要黯淡,叶初沉默了一下,抛出一句话:“你们布阵,利用的是我的龙鳞上的气息,对吗?”
他能想到的,朱依依能触发这个迷阵的唯一原因,就是身上有他的龙鳞——或许还是气息最强的那一块。
“......”
季白脸色震惊,但来不及说出一个字。他使用的那具妖怪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住这些气流的拉扯,比叶初还要迅速地被卷入深处。
·
“原来烛鼓的心魔之地,在九幽。”季白打了个寒颤,小声嘀咕道,“有点麻烦了。”
“你之前不知道?”叶初有点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他与季白落地后,想要通过自己与逆鳞之间的联系找到朱依依,但那股引力时远时近,他还没有定位到朱依依的准确位置。
或许是次数太少了的原因,没有很多加强联系的机会,叶初拧着眉想着,这样下去不行,等到出去以后……季白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就像引魂香引出来的东西也只有本人脑子里才有,我也没有那种窥视别人**的爱好,对了叶初,我还是有点好奇,当年你要改的到底是谁的命?”
“与你无关。”
“哦……”碰了一鼻子灰的季白还未死心,不怕死地继续追问,“我想了很多年都没想明白,朱依依作为凡人的命数是不怎么样,但你当年戳他那一剑,早已改了他的命,根本不需要那么大的代价,若说是为了玄武神君,玄武早就陨落,即使投胎了也早就和前世没有关系了,到底是为什么——”
“知道的人会被我杀死,你想知道,我满足你。”
季白不吱声了,他现在套在妖怪的皮了,根本就不是叶初的对手,他也知道叶初说到做到,索性专心走路。
九幽实在太大了,并且十分寒冷。永夜之中,只有漂浮的点点鬼火照亮周围的道路,路上挤满了亡魂,叶初与季白有的时候只能侧身穿过,耳畔是万鬼嘈嘈切切的低声絮语,听不清,它们也没有注意到这里的两个外来者。
走在这里,非常容易让人产生绝望的情绪,时间久了会变得麻木——九幽是一道深渊,专收恶鬼,深渊两壁是高峭难以攀登的巨石,仅留中间一条缝行走,恶鬼们除了往前,没有别的路可走,更不可能回头。而在它们前进方向的尽头,是一座不知道什么年代建造的木构双层钟楼,木色黯淡没有上漆,架在悬崖之间,俯视着其下乌泱泱的鬼们。
再往前,是高耸的黑色城门。每当钟楼上的钟声响起,就是九幽城门打开的讯号,而每次城门打开,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争夺——
九幽城再可怕,也比游荡在外流离失所得要好,城外刺骨的寒冷,连鬼都能感受得到。这些恶鬼说到底曾经也是“人”,是人就会本能地寻找群体和组织,叶初见过那些为了争夺一个进城机会而将对方魂魄撕得四分五裂的场景。就愈加担心朱依依现在的处境。
朱依依,你到底在哪里?
咚!——
叶初脚步微错,心沉了下去,就像在平静的池塘里投入了一颗石子,眼前的鬼众骚动了起来,在震耳欲聋的钟声与那些叽里咕噜的鬼话中,他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又掉收啦呜呜呜,我的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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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宿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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