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张了张嘴,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她走到林山身边说:“你回去吧。你的愿望,我们实现不了了。”
林山怔怔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全无:“为,为什么?大人!我已经凑够九个人了,如果…如果薛诚不能算是第九个,我下个月还可以——”
“不必了!”少女打断他的话,“你来晚了些,你弟弟现在…已经不在枉死城了。”
她到底还是没有告诉林山那只小妖就是林泉。
林山仍不死心:“我弟弟…我弟弟若不在这里了,我还能去哪里找他?烦请阁下告知!”
少女此时已经转身:“别白费力气了,他现在怕是已经到了奈何桥排队,一碗孟婆汤灌下去,就会将你忘了个干净。”她弯下腰,将扎在小妖身体里的匕首拔出来端详着,“守卫怎么如此不用心,竟连斩妖刀这种凶器都放进来了,长此以往,我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朱依依此时站在栏边,眼睛望向黑暗的无边的水面,他低声说了句:“谁都别想做这门生意了。”
“你说什么?”少女低着头,还在思考他这句话里的意思。
朱依依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剥了糖纸塞进嘴里。他翻袖起风,霎那间,平静无波的水面掀起黑色巨浪,他踩着浪尖跃上屋顶,拉弓上弦。
黑雾还是浓了些,朱依依心想,但也够了。
狂风乱吹,他眯着眼瞄准,口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什么不起眼的小事:“我说,我带了红莲火。”
少女猛地抬头,面上飞速闪过各种神色,原本清秀的面庞也随之扭曲起来,与此同时,她身形陡长,终于现出罗刹真身——忿怒睁目,脚踏铁链,像一座焦黑的山挡在朱依依身前,唯有迎风翻飞的朱发乱舞。
“住手!”他粗着声说,带着无数男男女女的声音回响,整个大地连同水榭一齐震颤起来。
“我偏不。”朱依依岿然不动,手上力道未松一毫,他微微转动了一下腰,箭尖直指罗刹面中。
罗刹垂眼望着箭头莲火,目光中流露出些微恐惧——红莲业火,凡是沾染上的,只有将周身业障焚烧殆尽了才能熄灭,其间无论人神鬼怪,均痛苦非常。
他转念一想,旋即又化成山鬼模样,红衣翻飞,声音柔媚异常,循循善诱道:“快住手罢,世间岂止这一间如愿阁?人间贪恋不断,如愿阁便有千千万万,你毁了这个,只是徒增自己身上背负的因果罢了。你又为何如此执着?”
“没什么执念,我只是看不惯罢了。”朱依依轻笑一声,“我只知这世间,唯有死这件事是人人平等,死了便是死了。活着的时候,这人间便已将人的三六九等分得清楚明白,倘若连死还要被人算计当成货物,搞什么九换一,就不能再被叫做人。”
“说到底,你们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死活,只是打着实现别人愿望的旗号草菅人命罢了。”朱依依脸色一变,“还有,你最不该的,是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来与我说话!”
一支火箭“嗖——”的一下破空而出,不带半点犹豫穿透山鬼的身体,稳稳扎进如愿阁二楼空荡的门框里,落地瞬间火焰就窜起数尺高,火舌卷起浓稠的黑雾,如饕餮张开血盆大口,贪婪的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山鬼模样的罗刹如烟一样消散,看来他早已逃跑,只是留了一个幻影来与朱依依周旋。
“叶初!你真是,教出了个败家子。”
罗刹的声音回荡在水面之上,叹息着,听得朱依依后背发凉。
如愿阁,也和叶初有关么?!
“你等等!——”朱依依大声喊道。
但无人回应。
红莲火迅速蔓延到了水边,黑色的水就像石油,一碰到火便更加剧烈地燃烧起来,火势噼里啪啦地飞速蔓延到了水榭边。
方才大话实在说得太早!朱依依懊恼道:“没想到这么快!”
这红莲火,只是往常许宣平用来点灯的火引子,平日里焉不拉几的,根本就没这么大威力。殊不知城阳山早就被许宣平净化了个干净,这枉死城中四处飘荡的怨气与业障,却是红莲业火最好的燃料。
朱依依也不想被这火烧——他以前想不开用手指去撩过许宣平案前的灯,还没碰到就疼得他滋哇乱叫,若是真燎上了火星子……
必须赶紧走!
他往下看,见林山还呆愣愣地坐在地上,满池的火将他的脸映得通红。
“走了!”朱依依跃下屋檐,一把拽起林山,他另一只手捡起小妖的尸身,用力塞进林山怀里,“拿好了!”
这是你弟弟唯一留下的东西,他在心里说。
“飞星剑来!——”
朱依依大喊一声,抓着林山踩上剑身,剑灵活地躲避着随时铺上的来的火舌,一路往无妄城门的方向去。
站在高处,朱依依回头,看见如愿阁内已是一片火海,但火势并没有继续向外蔓延。
“着火了!”
“着火了!”
鬼市上,大家奔走相告,可是无人敢靠近。众人远远围观着那冲天的火柱,仿佛要将这枉死城的天烧个窟窿。
“这枉死城中,好久没有这么亮了。”一个老妖怪眯着眼,试图适应这有些刺目的光线,“上一次被红莲业火这样烧,还是九百年前,咳咳…"
“不去救火么?”有鬼问道。
“找死才去救火,”一开始那个没眼睛的摊主说,他嘴依旧张不开,“这是红莲业火!不沾上就没事,沾了,你就等着被烤成个傻子吧。”
“别担心,鬼娃子。”老妖怪说,“这火只烧放火之人想烧的,而且……”老妖怪抬头看了眼上空,那里乌泱泱站了许多半透明的魂魄,男女老少都有,并且数量随着火势,还在不断增加。
这些人呐,终于自由了。
他也该回去复命了,趁着周围无人在意。又是一波鬼潮向这边涌来,他身形一闪融入其间,消失不见。
朱依依与林山趁乱逃出了枉死城,沿着原路狂奔时,见来时的黑雾已消散不见。二人气喘吁吁地爬出棺材板,看见外面天光,也才刚刚破晓。
朱依依心有余悸,他沿着棺材的侧面缓缓坐下,将头靠在侧板上,摘下面具,闭目养神。
林山望见他脸的一瞬间仍是有些愣神。
林泉若是能平安长大,不知道是不是他这样。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湿润泥土的气息。
朱依依吸了吸鼻子,怕是又要下雨。他见林山一直没说话,主动开口说:“怎么样?你还好吗?”
林山也学着朱依依的样子在他身侧坐下,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朱依依的侧脸,说:“刚刚在下面的时候…听见声音,我就知道是你,多谢你救了我。”他苦笑了一下,“造了这么多孽,竟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朱依依说:“我救你只是因为林——”他突然住了口,又立即改口道,“没什么,救你什么的只是顺手,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以后死了自有地狱的判官审你。我…我与你带出来那只小妖是朋友,它想救你,我实现它的愿望罢了,你以后还是多行善积德,这样以后也能少受点罪。”
林山点点头,黑色的瞳孔深深望进朱依依的眼睛,朱依依有些心虚,不再说话了。
不多时,天际滚过一团乌云,砸下几个惊雷,随后,雨水沿着破旧的屋檐浇下。
朱依依抬头看着雨,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林山发生的一切,告诉他薛诚对他从头到尾都是利用,告诉他春晴楼死去的姑娘,告诉他林泉现在就在他怀里——林山始终紧紧把小妖揽在怀里,它的身体很凉很凉,凉得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
可林山始终没有松手。
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林山也在看雨。
在雨声中,他想起以前和林泉在的那座城,有时也会下这么大的雨。
娘走的那天,雨好像也是这么大,他甚至没有足够的钱去买一副做工粗糙的白木棺材——生存何其艰难,娘熬花了眼,熬枯了身子,走时也才二十八岁。
“照顾好你弟弟。”娘说。
“娘,你放心。”他一遍遍地低声说,终于松开那双已经没有温度的,满是老茧的手。他抱着林泉去了堂叔家,想要借钱给娘买副棺材。
却被堂哥赶了出来。
“晦气的东西,”堂哥呸了一口,“你娘又不是我家的人,磨磨蹭蹭地不肯改嫁,死了还要我家掏钱!”
林山双目通红,冲过去与表哥打作一团。
“不许欺负我哥哥!”林泉原本站在一旁,看林山落了下风,他那么小小的一团,不顾一切地冲将过来,一口咬住堂哥的手臂。
但最后他们两个还是没赢,没能借到钱,湿漉漉的,像两只落汤鸡。
回去的路上,林山背着林泉,浑身都被雨水浇得冰凉,只有后背贴着的地方是滚烫的。
感受着林泉的心跳,林山想,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相依为命的兄弟。
林山抱着小妖,刺骨的冰凉穿透薄薄的衣裳,他浑然未觉,这是他们兄弟俩分开这么久之后,贴得最近的一次。
朱依依最后什么都没说,他突然有一种感觉,林山全都知道。
“我要走了。”朱依依率先站起身,他现在要到城门处去继续等人。
他有点饿了,手伸进口袋想拿糖吃。拿了一块出来,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又拿一块——他终于发现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了。
小叶竟然!又不见了!
在出棺材后,朱依依还确认过,确认小叶还好好待在他口袋里。
第二次了…不打招呼就偷偷溜走……
朱依依有些生气。
生气的结果就是,老子不找了!
——————
小叶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在天上了,正在娴熟地施云布雨。
他是被一种类似言灵咒的术法直接绑上天来的!
朱依依现在一定很生气……一想到朱依依有可能会不理他,小叶就拼命想要变回原来的样子,可那咒语束缚着他,逼着他继续呼风唤雨。
他明明是一只龟,可现在却是条龙的身体——还是条残疾的龙,尾巴那里被削掉了一半,看起来极其丑陋。
小叶逐渐烦躁起来,这工作令人生厌,远没有在朱依依身边快活。他思索着回去后该如何讨朱依依的欢心。
相比于现在这个身体,朱依依一定更喜欢龟。
他边想着,边笨拙地在云里穿梭,其实他分明就不懂如何把握雨水的平衡,可脱口而出的咒语与施法的动作,又像是反复练习了无数次那样得心应手。
天边的乌云逐渐散开,露出一线蔚蓝的天空。
终于结束了,小叶想,赶紧回去才是正事——他重新化为乌龟,落进一片松软的叶子堆里。
“且慢!——”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赶来,“请留步!”
小叶有些疑惑地转过头,他现在的身体转头略微有些困难,于是他干脆转了身。
“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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