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直觉这副黑龙的身体非常想要亲近眼前这个眼角始终噙着笑的男人,叶初承认,他确实长得不错——
但他不喜欢。
并且本能的厌恶。
场景一转,叶初立于缭绕云雾之中,不远处是一座青瓦覆顶的云中宫殿,脚下踩的是莹润整砌的玉石地面。
男子站在他身侧,叶初发觉自己已能平视这个人的眼睛,他从那双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与现在的自己并无区别,只是一头青丝全束在脑后,看起来张扬肆意。
“君父,”叶初听见自己说,低下了头,静听男子吩咐。
又是那种崇拜与信任交织着的陌生情感。
“北边那位近日得了息壤,我本以为他会扣下,没想到他转头就献给了烛父。替烛父解决了近日颇为烦恼的水患……”男子广袖一翻,云雾之中渐次盛放出朵朵金莲,他俯身拾起一朵,微曲起五指把玩。
只听梵音阵阵,水敲檐铃。
叶初没出声。
男子继续说:“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玄墟么?”
叶初道:“不知。”
他瞥见男子将手中那朵金莲捏散了,金粉逸散开来,混入云雾之中。
叶初眼皮一跳,就感觉那男子施舍一般地将刚杀死那朵金莲的手放上叶初头顶,叶初将腰弯得更深了,正是一副初出茅庐,野心勃勃的少年模样,兴奋得整颗心都在扑腾乱跳。
“你即可去往北方,待在玄武身边,伺机行事。日后相见,只当你我不识,我会另寻人与你联系。”
“遵命,君父,玄墟定不辱使命。”叶初说。
男子右手展开,于虚空之中托出一把青色的剑。
“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1]。你心性坚定,非常人所能撼动,但……”他摇摇头笑了一下,将剑递给叶初,“此剑名为‘初妄’,是要时时刻刻提点你,勿生妄念。”
叶初看着眼前那张薄情寡义的脸,不以为然,但这具身体倒是诚惶诚恐轻声诺了一声“是”。
男子不再看叶初,兀自走向莲台边,叶初也跟着去了,待到站定,发现其下就是万丈悬崖,山风鼓起二人衣袖,男子说:“你本是我无意中遗落在金莲叶上的一滴心头血,虽未达成所愿,但好歹有了你,也算功德一件。以后世间行走,你就叫叶初。”
叶初一一应了,那男子眼中似有倦意,说:“如此,你便去吧。”
闻言,叶初整个人不自主地朝后倒去,男子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被迅速推远,消失在缭绕云雾之后。
可叶初仍觉得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盯在他后背,让他时时刻刻都如芒刺在背。
一阵天旋地转,叶初已跪坐于一矮几前,暗室内灯影飘晃,照得几上棋盘的黑白子好似也轻轻摇晃起来。
叶初侧腰配着“初妄”,手执黑,但迟迟没有落子,对面之人爽朗笑道:“怎么,叶初君也有寸步难行之时么?看来我棋艺是大有长进。”
叶初道:“并非是寸步难行,只是还有顾虑。”他抬头快速看了一眼对方,一头长发半扎着披散在身后,在耳后扎了许多小辫;一身墨色袖金圆领袍,只翻了左襟,能看见脖子上挂了一个白色的球形吊坠,眉眼不似中原人。
他双目明亮,满含笑意,身子斜斜倚着凭几,看起来愉悦,且毫无防备。
叶初看见却是一惊,这双眼睛,很像一个人。
“先歇歇吧,”那人懒懒伸过手来,抢走叶初手中黑子,说,“近日我奉烛父之命巡冥海,找到了件稀罕之物。”
“是什么?”叶初问。
“自然是好东西!”对方眉飞色舞,丢过来一个东西,叶初毫无兴致地接过来,只打开一半,见是把起了毛边的旧纸扇,挑眉:“玄武大人,一把破…扇子?”
玄武微抬了抬下巴,道:“展开看看。”
叶初依言打开,只见上面明晃晃写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如见故人。
叶初:“这东西有什么稀罕的?”
室内烛影摇曳,叶初因为低头看那折扇,半边脸隐没在阴影中,五官看起来尤为锋利立体。
玄武默默看着叶初侧脸,道:“不怪你不识货,此扇失传已久,传闻夸父逐日时,此扇被遗落在冥海之滨,再无踪迹。”
叶初眼神一凛:“这是...冥扇?”
玄武坐起身来:“正是。这纸扇看起来平平无奇,若不是我恰巧得了机缘,误入了冥海那一片黑雾之中,还不能发现。叶初君,我真该带你一起去看看,冥海之滨覆着万年积雪,海天之间,却是永无止境燃烧的业火——”
叶初打断他:“但是这上面的字迹,明显不是古人手笔——”
“我写的。”玄武满脸写着高兴。
叶初:......
为了避免怀疑,叶初将折扇收起,预备递还给玄武,却被他并指推回来。
看见叶初疑惑的表情,玄武笑道:“送你了。”
叶初:“为什么写这四个字?”
玄武:“你我交好多年,我亦视叶初君为知己,赠扇只为有朝一日叶初君云游四海时,能展颜一笑,想起我这个老朋友。”
叶初默了半刻,看见桌上棋子黑白泾渭分明,他捏紧了扇骨:“多谢,玄武大人。”
“不必言谢,”玄武将棋子抛回叶初掌心,“下完可好?”
……
天中落下惊雷,大地震颤,恶雨滂沱。
玄武从前些日开始就心神不宁,如今总算得到了验证,他脚步急促:“还要多久?你说看到鼓重伤落在附近。可我还是没有感受到他的气息,你说——”
一道银蛇蜿蜒划破天际。
他感觉胸前一阵刺痛,刚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待到发现了时,胸前的血已经泅出一大片。
玄武震惊地看着胸前穿出的那柄剑的形状,他认得,甚至可以说非常熟悉。
是初妄剑。
“叶,叶初,”玄武不可置信想要转头,身体里那柄剑竟开始缓慢转动。
毫无意义,但足够折磨,也足够狠心。
绞弄的疼痛逼得玄武无暇再去确认,他膝下一弯,重重跪进雨里。
“为什么?叶初,你……”玄武脑中浮现出诸多细节,比如被精准刺入的软肋,比如叶初至今仍成谜的身世。
“各为其主,你与其问我,不如想想自己从前得罪过谁。”叶初冷淡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玄武弓身苦笑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我从来就无心帝君之位,只想逍遥快活,顺便匡扶,匡扶人间正义,这样活着,便是错了?”
叶初沉默不语。
待确认玄武的灵海都裂成无数个无法修复的碎片,叶初才从斜倚着的一株老树下站起身来,正如君父所说,他心很硬,即使面对多年挚友也能毫不犹豫下手除之。
他刚刚就在那里,看着玄武一点一点变得虚弱,也能忍住不施以援手。
玄武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要小心,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叶初觉得这个人真是天真的可以,死到临头竟然还用“好坏”来评价一个人,像叶初或者那个“他”,这类人做事向来不问好坏,只看结果。君父筹谋百年,只为有朝一日登上帝君之位,成为天下之主,其他人于他,都是需要扫清的障碍,或者利用的工具。
叶初甘愿被他利用,他本就是君父的一滴心头血,本就该成为他手中剑,袖中刀,他曾经无比渴望成为君父手中这样一张底牌。
但是,但是。
“对不起,”叶初低声说,秋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北方天际划过一颗流星,是玄武陨落。
一点灵海的碎片覆在叶初不知何时展开的纸扇上,叶初分明看见了,但没有拒绝,那点光落在“人”字上,融了进去。
秋夜寒凉,但叶初身上散发的冷意尤甚,就连寒蝉都不敢作声。叶初带着那把折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片树林。
·
再见到君父,就是在九重天。
九霄云上,烛龙大帝背躬得如龙虾,整个人颤颤巍巍缩在厚重反复的袍子下,虽坐得最高,也已是垂垂老矣。
关于继承帝君之位的人选,最终摇摆在烛龙大帝的亲生儿子鼓与义子应龙之间——鼓骁勇善战,常年驻守九幽边境,并不常现身于九重天;应龙则更为亲善,天界诸多繁杂事务,他都能替烛龙打理得妥帖。
烛龙心思不明,但大部分神官都认为他还是更青睐自己的亲生儿子。
彼时“叶初”这个名字已无人知晓,所有人见他,都恭敬唤他一声玄墟神君,知他是天界的新起之秀,前些年在人间随禹治天水,定九州,可谓是功不可没。
九州初定,人界崛起,天界对于这些封地所驻守的神官,却一直悬而未决。
但众神都知道,玄墟必有一席之地,而玄墟,是鼓最信任的军师。
最终,叶初被定为北海水神,辖冀州——那是玄武以前所在之地,叶初满腹疑虑,更多想的是,自己以后还是多待在海里,不要出来了。
众神散去,他轻摇着纸扇与君父擦肩而过,叶初没有说话,对方却开口了。
“恭喜,水神了。”
叶初脚步微顿,但很快恢复如常:“多谢。”
“水神预备何时赴任?”
“即刻就走。”
“你们在说什么呢?”一人自后一把揽住叶初的肩,爽朗笑道,“升官了,去我那喝酒去?一起?”
鼓着一身玄色甲胄,身上还带着九幽之地的寒气。
第一次,叶初看见应龙没有拒绝,他挂着那张常年微笑却又克制的假脸,与鼓相携而去,鼓扭头朝他眨了一下眼,示意他跟上。
叶初收起折扇,眉间沉郁怎么也揉不开。
[1]小窗幽记·陈继儒
今天赶高铁回家,晚上到家了继续写~(补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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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玄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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