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大人,恭喜升迁。”
“恭喜恭喜。”……
觥筹交错间,叶初自觉身子已斜,青衫不整,半倚在梨花树下。隔着眼前摆放的七零八落的杯盏,举起酒杯,只见杯底是玉色的,从下往上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
他仰头倒进口中。
众神面目都变模糊,叶初脸颊微红,但脸上神色愈淡。
没意思,叶初想,那把纸扇此时正贴在胸口,与他的心跳同频共振着。
这么多年,都再没遇到过像他那样的人。
不知为何,最近总是频繁想起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男人,许是因为即将赴任北海,离那人的埋骨之地更近了些的缘故。
叶初看着眼前那些仿佛共用一张笑脸的神君们,恍惚想起那人总是毫无顾忌地大笑,便愈发觉得此情此景实在是无聊至极。
“玄墟君,”有人拿酒壶碰了一下他的酒杯,在他身边盘腿坐下,笑道,“乏了?”
“烛鼓将军,”叶初说,“好久不见,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
“见外了,你的喜事,我怎会不来?”鼓今日穿了一身玄色常服,看起来比平日里少了许多凌厉,多了上位者的沉稳。
他身边跟着的小侍卫也没穿甲胄,看起来年龄极小。
鼓自顾自又饮了一口,“最近怎么不来找我了?大军师。”
叶初沉默不语,他对鼓有一种类似对兄长的感情,虽然当年,他的确是处心积虑留在鼓的身边,只为成为父君安插在劲敌身边的一根最为致命的钉子。
可相处百年,他与烛鼓并肩作战,是能互相把后背给到对方的关系,面对鼓全然的信任,叶初时常觉得比对阵九幽万千恶灵还要艰涩,唯有渐渐疏远,疏远到鼓不再信任自己,疏远到父君认为他再无对付烛鼓的价值。
但没有时间了。
这些年,鼓与应龙之间的明争暗斗愈加激烈,若他们二人之间终有一战,自己就远远躲去北海,谁也不帮。
这愿望不可能实现,他早已身在局中,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
想到这里,他心口堵得慌,便又举起酒杯来。
这一口是闷酒。
“别喝了,”鼓伸手抢过叶初手中酒杯,“你赴任前,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现在还不能说。”鼓眼中闪着叶初从未见过的光彩,“见了你就知道了。”
好风如水,吹得一树梨花扬起又飘落,在众神的抚掌赞叹声中,一片莹白花瓣落在烛鼓的耳畔,衬得他眼神格外温柔。
叶初其实早就知道了,他曾在冥海之滨见过烛鼓与那女子泛舟水上,自从玄武将纸扇送他后,终年不见天日的冥海也有云开雾散的一天,只是冥海不见天日,唯有漫天星子铺洒开来,再在与冥海交接的一线中,将天与水中摇曳的星光融为一体。
女子俯身用手去掬冥海之水,鼓手肘撑着船沿看她,与她贴得极近。
叶初不明白一个人看另一个人的眼神怎么会这么深,那女子不过是一介凡人。
叶初故意避开鼓的眼神,说:“烛帝早已安排好你与凤羽的婚事,你身份特殊,为了那人好,你还是早点收心吧。”
鼓抬头看着梨花树,喃喃道:“你不懂。”
叶初:“我有何不懂?”
鼓说:“你若是懂,就该知道赠扇的含义。”
叶初一愣,他确实不懂。
鼓拂去身上花瓣,站起身,小侍卫为他披上罩衫,叶初也愣愣站起,犹豫着想要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鼓回头看着叶初,见他玉立在梨花树下,流水青衫,发带已松,眉梢眼角因为饮酒泛着红。鼓想起那个人,自知多言,又说:“三日后在九幽,我与天锦一道,等你。”他伸手拍拍叶初的肩,像之前很多次一样,“一定要来。”
·
“你不去?”应龙捻起一粒黑棋,问,“为什么?”
叶初:“九幽太冷。”他偏头轻咳了两声,“当年在九幽诛杀鬼王之时,被他的鞭子抽到了龙尾,现在那里还时不时冒寒气。”
“哦?”应龙稳稳落子在纵横之间,笑道,“你是不能去,还是不想去?”
叶初手执白子,迟迟落不了,只能说:“我不喜欢那个女子。”
“假话。”
叶初垂眼,看着黑子已成围合之势,一角云雾翻滚缠绕上应龙指间,一盏盛放的金莲凭空出现,叶初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耳畔传来应龙不带任何情绪的喟叹。
只听他说:“我儿,你有了情,可惜手段还是不够高明。”
倒下前,他看见应龙拖曳的衣角轻轻扫过他的脸颊,又拂过双眼。永远洁净,永远不染尘埃,又极刺目的白。
凭什么?
余音不绝,带着不可抵抗的震颤,如擂鼓在侧——
“别说了。”叶初痛苦地说,“我求你,别说了。”
干脆就这样死了吧,叶初想。
·
——“叶初,你什么时候醒?”
叶初睁开眼向上看,是一片漆黑。他伸手想上探去,很快就摸到了龟壳粗糙的的穹顶。有人在外面用手指敲了半天,共振和回响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反复碰撞回弹,叶初不胜其烦,却也无计可施。醒来后,他花费了一些时间来消化自己就是那个万恶的水神的事实,然后发现,自己出不去了。
“醒了,早就醒了。”叶初懒洋洋地回应。
反正他说什么,外面都听不见。
他终于从混沌的记忆中苏醒过来了,龟壳是囚牢,也是庇护所,他当时胸前被鬼手抓空的地方已恢复如初,摸上去只留下淡淡的疤痕。
敲壳的人,有时候是孟摘星,有的时候是朱依依。孟摘星的敲击声很急促,一边敲嘴里还喃喃自语,全是些“叶初,你什么时候出来?”,“叶初,你不会死了吧?”之类的废话。
朱依依的手指频率则很慢,一下一下地,像是岩壁上缓慢下落的水滴。
叶初猜想他是否有什么心事,但不一会儿又听他嘻嘻哈哈与人交谈,似乎与往日无异,他竖起耳朵,也甚少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
“小没良心的。”叶初笑了笑,从怀中取出折扇,扇骨缓缓打开,先是看见了“人”字,又看见了“故”。
“如见故人。”叶初并指描摹那个“人”字,一撇一捺。
“玄武究竟从我身上看到了哪位故人呢?”叶初将折扇往旁边一丢,头枕双手闭上眼睛,他有点想朱依依了,虽然他一直在朱依依身边,可是看不见摸不着,甚至听不见。
叶初自认为还是比较能忍的,这龟壳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换成旁人待不了多久可能就要发疯,对叶初来说却是一回生二回熟,算不得什么。最可气的是他甚至不能再变成龟,这壳就彻彻底底成为了牢笼一般的存在。
唯一的慰藉,就是偶尔还能听见朱依依的声音,远远近近,模模糊糊。
龟壳之中无日月,现在外面过了多久,他也不知道。这片龙鳞中的记忆他已知晓,可对于里面那位“叶初”的复杂情感仍是一知半解。外面的声音有时有,有时没有。他像躺在水底,只能远远听到外面的声音。叶初越是想捕捉到朱依依的声音,却总不能如愿,反倒是孟摘星的声音时时入耳,今日又是——
“叶初,你在吗?”
“在,但是不想理你。”叶初说。
孟摘星指尖急促地敲打着龟壳,叶初被烦得想死,敲击声突然就停了。
“叶初,”孟摘星难得口气严肃地说,“我要走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我要是去试试别的法子。你以后要是出来,看在我保护你这么多天的份上,记得第一时间来找我。”
“知道了,滚吧。”叶初怏怏卧下,“很可惜,和你有关的我都没想起来。”
“说完了?”朱依依问。
孟摘星点点头。难得听到朱依依的声音,叶初猛地坐起身来,头差点撞到顶。
“我这就走了,”孟摘星说,“对了,告诉许冬青,别再追着我不放了。”
“那我管不着,”朱依依说,“我那师弟脑子一根筋,认准了的事情绝不回头,你还是早日从良了好。”
孟摘星笑了笑,正色道:“长安城北的千岩山,你最好不要去,那里的东西你对付不了,你还是等叶初出来……”
朱依依摇摇头:“杨玫等不了,千岩山,我必须去。”
此时,距离他们离开水神庙,已有两年光景。
窗外的街道上突然传来喧嚣,密集的奔跑着的脚步声,狂热的欢呼声排山倒海般涌来,伴随着逐渐清晰的礼乐齐奏。二人同时往窗外看去——
是每月的圣女赐福。
朱依依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香草花环戴在头上,是柳条搭配时令花卉制成,是由汪氏不秋堂掌柜亲自送来的赐福限定花环。他又递了一个给孟摘星。
孟摘星摆手道:“我不戴花。”
朱依依塞进孟摘星手里,笑道:“给杨玫一个面子。”
朱依依站起,他依旧穿着两年前叶初为他做的玄色法衣,头发仍是短,别了些在耳后。他将桌上的龟收进口袋,与头戴花环的孟摘星一同推开门朝外走,扑面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欢呼,但这欢呼不是对他们,而是朝着街道中心那队缓缓前行的宝马香车——
所有人头上都戴着各色花环,在朱雀大街上组成一条涌动着的鲜艳河流,天空中降下无数金箔与花瓣,争先恐后跳起用手去接。
“圣女赐福——”
在那队伍的最中间,是一辆宝盖鎏金的宝座马车,车身装饰着繁复神兽与花朵图样的浮雕,珠帘后,圣女垂眸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上半张脸上罩着一副精巧的银色面具。
狂热的民众失声尖叫,杨玫带着普度众生的笑容,朝朱依依这边点了点头。
“圣女!!——”
“圣女看我了!——”
“挺不赖,”朱依依捂着耳朵说,“杨玫对于角色扮演这件事已经得心应手,如果能回去,我会建议她去横店应聘演员。”
孟摘星对于朱依依总是说出一些奇怪的话这件事,早已习以为常,他说:“每个月卖一次限定花环,汪皎这回又赚翻了。”
朱依依点点头,自从两年前,杨玫与他,还有被程尘伤了心的汪皎,三人组成了联盟,带着不着调的孟摘星和林山,在长安摸爬滚打,终于杀出一条血路。
在原著中,汪皎就是极具天赋的女商人,如今她在长安也算闯出一片天地,“汪氏”的牌子放到哪里都是响当当的。
杨玫成为圣女这件事,其实是沈囿之的主意,他早就想将乌唐的政教合一,三年之期一到,炽刃发作,现在这个倒霉皇帝就要死,炽刃之力转移到新的容器杨玫身上。不如直接让杨玫作为圣女出场,提前赢取民众的信任。
届时直接用有声望的圣女替了现在这个皇帝——反正皇帝谁当都行,总归对炽刃有用。
朱依依他们争分夺秒,就是为了在杨玫献祭前找到炽刃真正的弱点,他决不能让杨玫死。
朱依依与孟摘星挥手道别,已打定了主意,今晚就要去一趟千岩山。
明天补剩下的~~(补完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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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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