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暗红色的裙裾沙沙扫过地面,明明是娇媚的声音,语调中却带着朱依依熟悉的讥诮:“见我,还需要遮遮掩掩的么?只是…”对方顿了一声,“你怎么变得这般小了?”
朱依依转身,眼前的人可不就是山鬼,一身红裙,眉间倨傲,似笑非笑。
可山鬼在两年前便…
“你到底是谁?”朱依依敛去眸底情绪:“据我所知,山鬼早已归于天地。”
“哦?你说我不是她?”对方一举一动都与朱依依印象中的山鬼别无二致,她二指并着轻捻过鬓边一缕长发:“可我,无论从声音,样貌,甚至喜好都与她一模一样——哦对了,我甚至有她的伞。”
山鬼手执红伞低低悬于半空,暗红似血的裙角无风自动,脸上还挂着那若有似无的笑意,未达眼底。
朱依依也笑了。
山鬼伞极美,拿着它的人更美。
世人大多只是在山林间行走时,无意间见过山鬼执伞——但她百年来并未有过拿伞的习惯,由此便传出这伞是山鬼修为变高获得的新法器,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众人皆知。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和女人有关的流言传得最快,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但朱依依却知道这伞其实算是旧物,山鬼闭关那些日子,其实就是在做这柄伞——叶初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
而眼前这把伞,虽仿形仿了个七七八八,却只是一件好看却无用的东西。
“东施效颦的丑东西!你若真是山鬼,就该知道,早在两年前,她就已经把伞送给别人了!”
朱依依身形如刃,出手时,快得连同他手上那把剑,都化为同一抹异色,势要破开眼前那团刺眼的红。
未料,剑一碰到那鬼魅的衣角,对方便如烟雾般消散了,空空的廊道上,只余“山鬼”冷笑:“多谢告知,只是我这‘如愿阁’既存在,便自有它存在的道理。还有,我方才认错人了,多有得罪,还请阁下不要多管闲事,放手。”
“你盗用山鬼名号行事,就关我的事。”朱依依拽着已经瑟瑟发抖的小妖——黑雾已经从走廊尽头蔓延过来,一角正扯着小妖的右腿,似乎想把它拽进黑暗里。
“我劝你还是放手,若真将它扯碎了,你林山的生意还做不做了?”朱依依打定主意不松手,好整以暇的看着迷雾深处。
“哼,麻烦。”那黑雾又僵持了一会儿,无奈松了小妖的腿,“你或许有点小聪明,但不多。不过——”
方才还抓着小妖的黑雾,突然朝朱依依眼前扑来。
电光石火间,一缕黑雾钻进他的眼睛,眼前顿时变成一片乌漆麻黑。下一瞬,小叶从他口袋中蹦出,转眼间身形陡然变大,将朱依依并那小妖一齐圈进壳里。
朱依依感觉自己仍身在雾中,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感觉向前摸索着前进。
真是出师未捷…朱依依心想,没想到第一次正式下山历练就如此狼狈,万一这黑雾有毒,自己就这样死了也是有可能的——甚至活不到原著中炮灰男主的年纪。
这样丢脸的事,在他看过的那些男频爽文中就从未出现过。
鲁迅说的果然没错,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走着走着,朱依依脚下好像踢到了些小石子。
“哥哥……”
哪里来的小孩的声音?朱依依低头一看,发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正跌撞着奔跑向他冲来。
“慢点!——”朱依依伸出手想要拦,小孩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扑进一个人的怀里。
“哥哥!”
“小泉,下次跑慢一些,别摔倒了。”
声音稚嫩,却有些耳熟。
朱依依转身一看,竟是少年版的林山。少年样貌清俊,穿了一身灰色的粗布麻衣。身上穿的衣服虽然补了又补,但看起来十分干净。
这样的人,也会去做乞丐么?
“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便在这里面看个够吧。”冒牌货山鬼在外面讥笑着,声音已没有之前装出来的娇媚,带着一股子狠劲,“我无意与你们为敌,只因这世间凡是想要做成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林山想要得到什么,就要拿等价的东西来换。”
·
周围的景色渐渐清晰,朱依依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普通人家的小院里,少年林山蹲着,正拿着一个破旧的货郎鼓逗林泉玩。
“代价?他想要的东西,凭什么拿无辜之人的性命来填!”朱依依反驳,那“山鬼”却不再做声。
“喂!——”任凭朱依依再怎么喊,对方也不说话了。他只得继续看着林山逗他弟弟玩。
不多时,林泉变成的小妖也姗姗来迟,过来的雾太大,也不知它跌跌撞撞跑了多久。
一人一妖就那样站着。
“格……”小妖指了指林山,“窝……”它指着林泉,又指了下自己。
“知道了。”朱依依无奈地抱起小妖,“我说,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个字,你看,林山要出门了,你要跟着一起么?”
朱依依发现林山他们家,好像就只有这兄弟二人。
他家里如今没有人,林山将弟弟托付给邻居家的奶奶照顾,独自前往城里干活,他需要做一份工养活自己和弟弟,还想送他进蒙学。
这段时间城里不太平,有好几户人家的小孩都丢了,林山也不放心,好在林泉乖巧,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懂事些,知道不要跟不熟识的人走。
路过的学堂时,林山短暂停留了一会儿,他站在窗后的梨花树旁看着里面的孩子,他们和林泉年纪差不多大——正在跟着先生读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林山在心里默默跟着念了,又大致算了下自己这两年存下来的钱。
暖风将树上的梨花吹得微微颤动,簌簌掉下来一些,轻轻落在林山的肩上,手心。林山将落在手心的花瓣握紧,放进口袋。
做到年底,他想,做到年底差不多够了,可以送小泉来蒙馆念书,只是比这些孩子晚了半年,也不算迟。
想到这里,林山略显轻松地转身离开,小泉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小就能听着隔壁孩子读三字经自己念,他和自己不一样。
林泉长大后,会是个了不起的读书人。
林山工作的地方在城北的春晴楼。
春晴楼是妓院。
士农工商,商最下,妓院是下中之下。旁人都不愿来这里讨生活,但林山肯,因为这里价钱给得高,并且不用去得太早——他需要照顾林泉,这个城里大部分活儿都不适合他。
这个点他到了店里,姑娘们都还没起来梳洗,整座春晴楼里安安静静。林山将象征春晴楼的红绸系在头顶的发髻,接过另外一个伙计手中的木桶:“我来吧,你拿苕帚。”
哗啦——
他将水往门前的青石上一泼,将昨夜的洒在地上酒渍、呕吐物连同踩得稀巴烂的绒花一同冲了个干净,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看什么看。”林山故作凶狠,“没见过扫地的么?!”他昂起头。
一旁的伙计垂着脑袋,着急忙慌地乱扫一通,拉着林山就往店里走。
“别丢人了。”对方说,“春晴楼是什么地方,要不是走投无路,哪个要脸的人会在这里干活,你在街上吵嚷,要是引来了熟人,更…害!”那人重重跺了下脚,拿过林山手里的木桶就往后堂去。
林山无所谓地冷笑了几声,也去后厨帮忙了。他在这个世上除了弟弟,没有相熟的人。
只要能挣到钱,他不在乎。
今日是花朝节,春晴楼的大日子。每年的这一天,都会由台下的挥金如土的达官贵人们选出新的十二花神。
老鸨特意交代做工的伙计们,今日会忙到比往日还要晚。林山知道隔壁的奶奶一向待林泉好,并不担心。
要不今晚结束后,从后厨拿些平日里见不到的吃食给老太太送去,她定会喜欢。林泉在心里打算着,抱着从酒窖里新拿出来的一坛酒。
“林山,这边——”一个姑娘挥舞着手中的水蓝色绸带招呼着:“王大老爷说用酒壶喝不得劲,这不,咱们把酒坛子都给您拉过来了!”
“好好好……”张大老爷满脸坨红,站都站不稳了,手还不安分地放在那姑娘的细腰:“我说…就要这么大!喝!…”
林山捧着酒坛子,冷眼看着觥筹交错,努力将自己站成一块石头。
不远处的高台上,十二花神的最后一位表演者是一位胡姬,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旋转着身体。
耳畔充斥着琵琶急促的扫弦,手鼓的鼓点甚至与胸腔共振,心应弦,手应鼓。
林山不敢再看,他觉得有些晕眩,便往大门处望去,却看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那人拉住眼前的一个伙计就问:“林山呢?林山在哪?”
身后,舞姬的曲子已进入**,排箫,琵琶,拍板齐奏,震耳欲聋——
那老妪抬头张望,与林山四目相对。
林山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别说,他想。
“山哥!——”她撕心裂肺地喊,“林泉不见了!”
林山手中的酒坛再也抱不住,“砰”的一声砸下地。
“林山,你干什么?——”
林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发间的红绸在奔跑中掉落,落在不知谁的脚底,被踩成了一堆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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