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雾浓重，万籁俱寂。
秦竹拢紧厚实的羊皮袄裹到下巴的位置，站在院中井旁，呆呆看向栅栏里开始“哼哼唧唧”的肥猪，手指无疑是摩挲铁锅边缘，冰凉刺骨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嘶——】
溪冬哈着热气出屋，鞋履踩裂一片碎玉片般的薄冰。
“嘎吱”作响。
秦竹听见动静，看向溪冬，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秦幕僚，族长她们的牛车已到巷口了！”
子桑二疾步来报，昨夜一回来就有巷里负责日常巡视的人过来传话，说是有个姓姒的女子留话说今儿过来赴约做客，秦竹立马就交代子桑二今天务必要留意外头，最好是能够第一时间将人都接进来招待。
这么冷的天，可不能冻着了。
话音未落，虚掩的院门“吱呀”着被推开。
秦竹还来不及露出笑脸，只见蒙毅就着单薄长衫，让人看得都替他冷，肩扛半人高的竹编藤筐大步走进，身后还跟着长公主和公子高。
还没等她开口，鲜少见到的洛氏也亦步亦趋跟在坐轮椅的王离身后迈过门槛，冲他们几个笑着走进院子里来。
她身旁的仆妇还一手拎着两只羽毛鲜艳的山鸡，怀里抱着灰麻布包裹的陶罐。
洛氏今儿没有把孩子带出门，步伐肉眼可见轻快许多，扬声冲秦竹笑道：“阿竹，你上次想喝的‘酸浆果’酿好了！”
秦竹愣了下，感觉心底软软的，连忙掠过蒙毅，冲长公主笑了笑，又掠过公子高，笑容满面朝洛氏走去连连道谢。
公子高见状不禁腹诽：喜欢果子酒啊？四弟那儿好像积攒不少好酒。
等姒姬族长领着族人进院子，原本冷嗖嗖的地方更是一下子就拥挤、热闹起来了。
“这铁锅黑黢黢的，当真每一个都能做出极好吃的菜？”
姬无病小朋友稀罕得围着灶台来回打转，她一眼就瞧见与她们家陶釜截然不同的烹煮锅具，跟昨儿她在外头见到的一户人家用的一样。
冷不丁被对视上的小五惊了瞬，偏头撞进那亮闪闪的大眼睛里，下意识转开视线，倏而又不自在地垂眸看向柴火堆上沸腾的大铁锅，小声道：“嗯，阿竹姊昨日还做过。”
顿了顿，小五可疑地咽了咽口水，补充道：“可好吃了嘞。”
秦竹领着众人到院墙边的凉亭池塘边坐下，夏季通风凉爽的玉石柱皆用麻布包裹上，还有数个团垫放在长椅凳上，帘幔是厚实的帷帐改的，炭火盆闷了一晚上，眼下掀开一角，就等着众人吃席。
“先坐会儿，宴席还要再等会儿。”
该交代的秦竹都交代了，现在就等着杀猪开席，至于她想吃的糖醋排骨，炖大骨肘子这些，前些日子她教过炊妇与溪冬，不用她亲自动手。
洛氏刻意不去碰夫君王离的轮椅，直到王离驱使轮椅顺利登上凉亭的台阶，她心底略微松气，赶忙就近将椅凳挪动几下，尽可能腾出更多的空间。
做完这些，她下意识去看这一年多易怒多变的夫君，只见对方脸上笑意温和不变，这才彻底宽心下来，扭头冲秦竹玩笑：“我可是盼了许久，那日在良玉姊家听说这杀猪宴，可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冬至......”
“瞧着吧~决定超出期待值以上~”秦竹伸懒腰到一半，也乐得不行。
之前踩在兽身上挥斧扒皮的健美女郎姚桑兴起初还小心翼翼坐在几个阿姊身旁，闻言立马来了劲儿，急急开口：“小竹，是要杀猪了吗？可以让我来吗？”
姬鸾正在给因狩猎而没了胳膊的姒娘倒热水，顿了下，轻声道：“不可胡闹。”
姬鸾身为族长，自然知道她们能在咸阳外有处安身之所那是始皇陛下宽容，对于内史蒙毅、长公主、公子高、王离等人虽说瞧着眼生，蛋也从秦竹的寥寥几句介绍中知晓这几人身份尊贵。
好不容易从乱世中苟活至今，她希望族人们都能寿终正寝，可千万别什么时候得罪人而殒命。
秦竹时刻留意凉亭里的每个人，包括在团垫上乖巧捧着陶杯喝水、时不时瞅向水井边不知道是玩闹还是打闹到一起的小五与姬无病的小南小北两个孩子。
察觉到姬鸾语气里暗含的训诫，秦竹伸手拦道：“无碍，想去就去~上次那烤肉可真是绝了~”
栅栏旁，白雾萦绕。
溪冬烧了好几桶热水，就等着子桑二回来杀猪炖菜。
见到母系氏族几个女子阔步而来，腰间还别着青铜短刀，兽皮皮袄下摆随风扬起，不自觉停下拔鸡毛的手。
与姒木年龄相仿，姚桑兴一掌拍在五花大绑的肥猪肚皮上，那畜牲竟哼都不哼瘫软下去......
溪冬看得瞠目结舌，咽了咽唾沫，“这是——”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猪绑上绳结后还能如此温顺。
自荐要杀猪的姒木耳尖微动，挑眉掏出小刀，好意提醒道：“溪姑娘可怕血腥？我们要先将猪放血，要不您先避一避？”
溪冬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秦竹，见秦竹点头，强装镇定摇头笑道：“请便吧，我无事。”
若是以往，她定会避退，但转念一想，家中的猪可不老少，若是能有什么可借鉴的杀猪法子，她还是想学习一二讲给大兄或姊兄听。
柴火“噼啪”爆响，溪冬挽袖执勺，鲜肉入锅的刹那，姬无病率先爆发一阵惊呼。
猪油的香那可是太香了，溪冬拿着长勺不住搅拌，子桑二翻腕颠锅，俩人配合得无比默契，焦香混着鲜咸的雾气腾空而起。
蒙毅忍不住动鼻子去嗅闻空气中的诱人香味，感觉才刚吃过朝食的腹中空空，目光巡视，好奇问道：“这就是铁锅？”
香味弥漫，溪冬挑拨锅底不好挣扎的肉块，铁器与木勺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秦竹的心声破空入到宫中.
【卧槽！好他妈香啊！】
嬴政手一抖，半点墨点在泛黄粗糙宣纸的一角。
眼睛还盯着手中新呈送来的“纸”，嬴政回忆起当初令暗卫将秦竹悄悄留给墨家木匠的竹简绘本“取回”后引发一连串麻烦，摇了摇头，定下心神继续批阅密奏。
虽然不知为何秦家小女至今不肯献宝，但既然对方无意功名，那他只能多赏赐些宝物，天下奇人无数，当以诚相待。
不同于嬴政相对的淡定，公子高是真把小炉上温好的酒水打翻到下袍，挨了华阳长公主一眼瞪。
秦竹笑出声，赶紧唤来因母系氏族插手杀猪而无所事事杵在溪冬身旁的子桑二过来。
“快领公子高去你屋内换身衣服。”
毕竟是公子，随行陪侍的仆从众多，只是遵命候在院外等待，并没有随同一道儿进来。
趁着夏天，秦竹其实将朴实无华的屋院改建不少，只是总共占地就那么大，空出的耳房也被她当作储物间用了，说来，要是今晚姬鸾留宿
想到这，秦竹朝凑到一块分猪肉的姬鸾喊道：“鸾阿姊，屋子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今夜就在我这歇下吧？”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堂屋竟然是整个秦家最大的屋子，就跟后世客厅比逼仄的主客卧加起来还要大许多的格局一样。
秦竹可看不惯，直接找了木匠做了推拉门，将堂屋左右隔出两个小间，门没有锁，但只要院门锁好，小五还养了狗...皇宫脚下，安全得很！
月升时分，众人围坐圆石桌舀肉抱碗分食。
气氛正好，秦竹起了话茬，“蒙毅兄，你去戍边风景可好？蒙恬兄长何时归家？”
蒙毅忙着给长公主将肉块再次分切成一口可入的小块，没抬头应声道：“每日晨起满目黄沙，大热天午时还成...平日里都得蒙面...”
里巷外传来打更的铜钲声，姬无病小姑娘在姬鸾怀中沉沉睡下，发出轻微的鼾声。
所有人不约而同沉默，听蒙毅诉说在北边的生活。
秦竹认真听着，不经意瞥见蒙毅扭头时后领处有道暗红色凸起，蓦地一愣，迟疑地抬手，打断蒙毅的回忆，“这是？”
蒙毅讲得口干，喉间酒水滚过，反手摸上自己的后颈，瞥了眼身旁，尽可能从容解释：“匈奴夜袭，被砍了一刀。”
秦竹盯着那道狰狞的疤痕，拧眉追问：“夜袭？夜袭军营？”
神色惊疑不定。
想也知道，蒙恬那个当大哥的不可能派蒙毅冲锋，更不可能会让唯一的弟弟陷入危险境地...那这伤——
蒙毅突然止住笑意，下颌线在炉火炭盆的火光中骤然绷紧，“不过是些...”话音戛然而止，他忽地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
再美化下去，对不起那千千万万弟兄们。
见气氛肃穆，蒙毅笑了笑，岔开话题。
秦竹安静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不是派了数十万士卒镇守吗？怎么就杀不尽那匈奴？”
她是真的想不明白，大不了就学白起将军屠了匈奴不就行了。
斩草除根！
蒙毅苦笑，敏锐感知到后背覆上的手掌，在桌下轻轻拢住华阳另一只手，语气沉重：“不知为何，那些人的刀格外锋利，每每对战，总是以一敌三。”
秦竹皱眉。
【淬火技术？不对啊？它们怎么会？】
一顿杀猪菜过半，王离苍白的脸色好看许多，他忽地开口出声：“许是什么上古遗迹得来的宝贝。”
他说这话不是无的放矢，之前领兵打战，他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尤其是越偏远的地方，神器越多，成色极好！
秦竹“啊”地一声，茫然又纳闷。
【咋滴？上古神器...这还不止是历史剧本？】
莫名其妙的，秦竹想起《山海经》里的那些神兽。
【对了，龙这玩意儿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啊？！】
说话间，最后一道炒野菜与杂菇被溪冬端上来。
秦竹忙起身招呼道：“来来来，接着吃，边吃边聊，这匈奴亡族灭种是迟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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