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方金芝晃了晃朱二的肩膀,又问。
等待片刻没有回答,她轻叹一口气,扭头对众仆人说道:“我和二爷单独说几句话,你们都先出去吧。”
方金芝是治好朱二如今唯一的指望了,众人对她的话不敢不听,纷纷躬身退了出去。
一阵窸窣过后,屋内只剩下了方金芝和表情呆滞的朱二。
方金芝站在床榻边,淡淡瞥了他一眼,缓声说道:“二爷,这医术上能试的法子都试过了,可你的状况却仍不见好,想来兴许不是身体染疾的问题。”
朱二的眼珠子动了动,依旧没有出声。
方金芝继续说道:“自从那日香积寺一事后,你已经尽力想要偿清过去的罪恶,不仅归还了抢夺的财物,还释放了不少含冤入狱的犯人。
做了这么多事,可菩萨还是不愿放过你,我有点儿怀疑,会不会是你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人......”
方金芝苦恼地皱起眉头,一边说着,一边眼神直勾勾盯着朱二看。
朱二混沌的眼里渐渐有了生气,仿佛此刻魂魄才从另一个世界归来。
“不该放的人......”他小声喃喃。
方金芝轻“嗯”一声,“我不过一介村女,不敢断言,只是胡乱猜测罢了。记得曾看过一本佛书,上面记载,佛家十恶,以杀生、偷盗、邪淫为首;杀生之罪,又以弑父杀母为最重,若行此事,是为逆罪,即堕地狱。”
方金芝扭头,发现朱二正茫然抬起头看向自己,随即眸子里添了几分关切,“菩萨如此动怒,即使二爷万分诚心悔过,还是不愿放过你,想必是有犯下重罪之人逃脱了罪责。
我对衙门里的事不甚了解,二爷若是也有所怀疑,不如派人去调查一番。我看你如今状态不佳,与其这样坐以待毙,还是将能试的法子都试一试吧。”
一番话说完,朱二才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方金芝心知自己今日登门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再浪费时间,叮嘱一句“好生休息”,就起身向朱二告辞。
临走之前,她仿若不经意地抬袖拂过方桌。
伴随着“啪”的一声重响,茶壶应声坠落,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守在外面的仆人们被声音惊到,蜂拥进屋里查看,见只是打翻了一个茶壶,又都悄悄松了口气。
方金芝白着一张小脸,正心有余悸地轻轻拍着胸脯,“真不好意思,本来只是想倒杯茶喝,却不小心打碎了茶壶,只能劳烦各位把这些碎片收拾收拾扔掉了......”
*
是夜戌时,明月高悬。
方金芝像往常一样打了热水洗漱,换上一身干净的玉兰色睡衣,借着烛光随意翻动着书卷,等待困意渐渐袭来。
方家人都已经上榻歇了,小院子里寂静安宁,只能听到初秋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然而与此同时,在堰村百里之外的青溪县,林府却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骚乱。
不久前才亲自定了林庸无罪的县令老爷,不知怎的突然变卦,竟让手底下两个都头带领二十多个衙役直接闯进了林府。
不由分说,就给林庸重新戴上枷锁,一左一右将他押走。
林府上下乱成了一团,有几个聪明些的找到了后院的女眷们。
这些大多都是老员外的妾室,还有妾室们生下的几个庶姑娘。虽然平时府人们不怎么将她们当作主子,可老夫人已逝,林庸又没有娶妻生子,也就只能来寻她们了。
眼下情况危急,家仆们指望女眷们能帮忙拿个主意。
可谁知后院的女眷们得知林庸再次被抓入狱,竟一个个都被吓得哭了起来。别说出主意了,就连一句囫囵的话都说不出来。
刘管家面沉似水,紧紧攥着拳头唉声叹气,“县令老爷出尔反尔,这个举动实在反常,公子这一遭恐怕是凶多吉少......”
贴身伺候林庸的几个小厮面面相觑,每个人的眼神都十分凝重。
喧闹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仆人们没有办法,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从前最受老员外倚重的刘管家身上,却发现刘管家也已经是白发苍苍,早已无法独当一面。
正值一筹莫展之际,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话音。
众人连忙跑出去,迎面瞧见林阿贵带着一众府兵闯了进来。
林阿贵朝刘管家施了一礼,随即沉声开口:“主人有令,请管家将府中所有家财全部交予我等变卖,以作周旋救主之用。”
“所、所有家财?!”
刘管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幸亏有几个小厮上前搀扶,他才得以站稳。
“管家是有什么问题吗?”
林阿贵眸光一冷,语气也变得生硬,“眼下主人处境危险,如若不及时解救,后果将难以估量!刘管家,你还不快去?”
刘管家对林家忠心耿耿,自然也是救主心切。
可交出所有家财,如此大事,又岂是他一个小小的管家敢擅自做主的?
他左右看了看,见小厮们也和自己一样拿不定主意,于是只能试探着颤声问道:“不是我不想救主子,只是家财一事事关重大,刘某实在不敢擅自做主。不知小哥此番前来,可否带有公子的书信,或者其他信物?”
“刘管家,你是老眼昏花,识不得我是谁了吗!”
林阿贵右手握住了挂于腰间的长刀刀柄,沉声怒道:“我乃少主人的贴身护卫,此行便是奉主人在狱中的命令而来。县令老爷说了,要想少主人活命,明日天亮之前就得把钱送到苏州朱大人府上。
我们快马加鞭尚且不一定能赶上,刘管家,你要是在犹豫,就等着明日亲自给公子收尸吧!”
刘管家被他的气势唬住,石头似的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周围几个小厮一边搀扶着刘管家,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始劝他,“管家,这几个护卫确实都是公子身边的人......”
“管家,这人我认识,是从小就跟在少主人身边的。”
“是啊,我看他们不像说谎。少主人被抓事发突然,要是为了骗财,他们又怎么会这么快知道,还采取行动呢?”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加上林阿贵方才的恐吓,很快便让刘管家妥协。
他强打起精神走进了库房,不一会儿,就捧着几个木盒子返回,面无血色地将东西交到林阿贵手上,“所有的银票,还有房契地契都在这里了。除此之外,还有各个库房里存放的一些首饰器皿......”
话还没说完,林阿贵已经大手一挥对身后的众护卫下令,让他们自行分组去各个库房搬东西。
护卫们泉水一样涌进了府中,挨个院子搬起了东西。
女眷们不清楚是什么情况,纷纷吓得躲了起来。
刘管家带着众奴仆站在前院,看着一箱箱财物被搬出府去,心里莫名地慌乱不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是一来,他识得林阿贵是经常在公子身边贴身保护的护卫,二来他也无力阻拦这些武功高强的护卫们,挣扎过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像强盗一样“洗劫”林府。
不出半个时辰,家底丰厚的林府已经几近被搬空。
林阿贵他们带来的几辆马车都被装满了,又将林府的马车全部征用,才勉强能够放下所有财物。
一行人清点过搬出来的财物,连声招呼都没和刘管家打,就气定神闲地晃晃悠悠出了府。
*
初秋的早晨吹着微凉的风,裹挟着丝丝缕缕栀子花的清香,格外令人神清气爽。
方金芝安稳舒服地睡了一觉,刚穿戴整齐后推开房门,就远远看见林阿贵站在院门外,正仰头盯着身旁一棵榆树枝头上的鸟儿。
听到开门的声音,林阿贵扭过头来,微微朝方金芝一颔首。
方金芝呼吸着早晨新鲜的空气,迈着愉悦的步子朝他走来,“事情可办好了?”
林阿贵点点头,“嗯。”
“东西让哥哥帮忙藏进地窖里了吗?”
“嗯。”
“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方金芝咧嘴一笑,“那么多东西,一晚上就搬完了,也就只有你能办到了。”
林阿贵垂眸看了一眼方金芝,突然想起那时自己代替主人来和她谈条件,她嫌弃三分之一的家产少,却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答应下来的模样。
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道:“姑娘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只取林家三分之一的家产吧?”
方金芝似乎并没有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坦然地眨了眨眼睛,“这些钱要是继续握在林庸手里,迟早会全部落入那些贪官污吏的口袋。我取了过来,既能接济穷苦百姓,又能伸张正义,难道不好吗?”
林阿贵无声苦笑,“那日阿贵辞别姑娘,回到主人身边后,曾对主人提起过姑娘对我的恩情。主人毫不买账,还告诫我不要被你蒙骗了,他说姑娘小小年纪却心机颇深,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主人说林家遭遇的一切都是姑娘与朱二的阴谋,你二人合谋先行毒害老员外,然后陷害他入狱,目的就是为了夺取林家的家产。现在看来,主人似乎也没有完全说错。”
方金芝稍稍愣了一瞬,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林阿贵前一刻还在对方家千恩万谢,后一刻却迅速与自己反目成仇。
原来林庸是用这样的话术说服他的。
她仔细想了想,发觉这也不能全怪林阿贵耳根子软。
毕竟他在方家养病的那段时间,自己与朱二的确来往频繁,朱二还给方家送来过几次厚礼,确实容易引起误会......
“咳咳。”
方金芝的语气难得有些急迫,“我承认,的确一直觊觎林家的钱,但我和朱二绝非同谋,若是的话,爹爹也不会被朱二打断一条腿了。”
林阿贵轻笑一声,常年紧绷着没有表情的面皮倏然松动,瞬间溢出了几分属于他年纪的少年气。
“阿贵既然已经立誓要追随姑娘,便不会反悔。今后不管姑娘与谁合谋,和谁结仇,阿贵始终都会跟姑娘站在一起,无条件服从姑娘的任何命令。莫说姑娘只不过是有些贪财,就算姑娘要阿贵去死,阿贵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犹豫。”
方金芝斜眼看了过来,“再说一遍,在我面前,你别动不动就下跪,更不要张口闭口就是死啊死的。”
“...我知道了。”
林阿贵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迟疑着说:“姑娘,阿贵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犹豫了片刻,林阿贵声音弱弱地开口:“姑娘能不能...重新给我起个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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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起风波(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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