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梦。
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清醒地看着上一世的自己在那个大雨天，在无人通禀的情况下踏进东宫的那间屋室。
酒气熏天的屋室内，王兄倒在杯盘狼藉的桌案上，而她的驸马柳愈正站在那张桌案前，背对着自己。王兄酒量极浅，却为了给即将出征的柳愈践行，将自己喝成不省人事的模样，若是被御史知道，又该上奏本指责储君失仪了。
她气柳愈瞒着自己请缨上前线，也埋怨王兄没有阻拦柳愈，本想缺席这场私下的践行宴，但她还是在宴席快要结束时冒着大雨赶来了。
她想给柳愈一个惊喜，想要亲口告诉他，只要他平安回来，她就原谅他。
她静静地守在窗下，想等着柳愈出来时吓他一跳，却透过窗缝看见柳愈一直站在王兄倒着的桌案前，许久后，他慢慢地俯下身，慢慢地在王兄的额角上落下了一吻。
轰然一道霹雳，将昏暗室内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入她的眼中。
她转头就吐了出来。
听着屋内响起的慌乱脚步声，她想也没想就冲进雨里，逃也似的离开了。她不敢回头，仿佛做下那些不堪举止的是她。
她在大雨中跑了很久，跑丢了鞋袜，跑丢了发钗，还跑丢了自以为是的爱情。
梦里的大雨还在下着，失魂落魄的少女不停地跑着，直到精疲力尽倒在地上，捂脸痛哭。忽然，一个人影从路边的暗角走出来，将少女从泥泞的地上扶了起来。
“这样，不值得。”
这个人的脸是模糊的，身形是模糊的，甚至连发出的声音也是模糊的，她只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分量很重。
前世的记忆里她哭倒在雨里后，是被出来寻自己的宫人找到并带回去的。
这个人是她在自己的梦里造出来的，可她依旧看不清此人的容貌。
她朝对方伸出手，拂开隔档在彼此之间的水雾雨帘，正要用手一点点描摹出对方的脸部轮廓时，梦醒了。
许蘅衣睁眼醒来的时候，已在马车上了。
她撑着头起身，脑子像是被水泡过一样，晕晕乎乎的。她用指甲狠狠地掐了掐掌心，才勉强清醒了些许。她歪着身子靠向车壁，觉得自己最近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沉，仿佛……
大限将至。
她的心里先是猛地一沉，但随即又释然地笑了。
她本就是个死人，这几年的时光就像是偷来的一样。上天垂怜，让她重新体验了一回来自至亲的关怀和爱护，虽然只有五年，但她知足了。
至少这一世，她不用经历背叛和被背叛，可以和亲人好好地告别。
许蘅衣呼出口气，两眼放空地望着前方的车帘，思忖着自己遗书上该写些什么，要不要也嘱咐裴云桓这个未婚夫婿几句时，脑海中的人就掀开车帘出现在自己眼前。
“阿蘅，你醒了正好，我们准备启程了。”裴云桓如往常一样来到许蘅衣身旁，却发现她脸上的神情很奇怪，抬手摸向她的额头，“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云桓，”许蘅衣一把握住裴云桓探向她额头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诚恳道，“虽然你从头到脚都是秘密，虽然你横看竖看都不像个好人，虽然你总是干一件善事瞒一件恶事，但我真的很感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拂……”
许蘅衣说得越多，裴云桓的眉头拧得越紧，心下不安地反握住她的手：“阿蘅，你在说什么？”
“我觉得，我可能，也许，大概，会在不久后离开你……”许蘅衣感觉到裴云桓握着自己双手的力气越来越大，像是要把自己骨头捏碎了，“欸，你先放开我。”
但这一次，裴云桓没有和以前一样立刻收回力气，反而握得更紧了。
他朝许蘅衣弯起嘴角，但眼里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笑意：“你要去哪儿？阿蘅，我可以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但是离开我？”他倾身逼近许蘅衣，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让她一时忘了手上的痛意，呆呆地看着他的嘴唇开合，吐出两个轻飘飘的字，“不行。”
“我不会放开你。”
许蘅衣听了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脾气也跟着上来了，冲着裴云桓高声嚷道：“我本来就是个体弱多病活不了多久的药罐子，我死了你也不放开我？怎么，你要跟着我共赴黄泉殉情吗？你也有病啊！还不放开，你捏疼我了！”
裴云桓被许蘅衣当面吼了一通，脸色反而缓和了许多，虽然像是怕她下一瞬就消失似的还握着她的手，但卸了大半的力气：“阿蘅，那你说的离开……”
许蘅衣狠狠地瞪了裴云桓一眼：“我感觉自己身体不大好，成天嗜睡又无力的，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提前跟你说一声，毕竟你我是未婚夫妻，也算半个家人……”
裴云桓在听到“家人”两个字时心跳似乎都停了一瞬，半晌才回过神许蘅衣说了什么，哭笑不得地将眼前人搂进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抚道：“阿蘅，你想多了……你只是最近安眠的汤药饮多了些才嗜睡无力的。”
“真的？”
“真的。”
许蘅衣被迫整个人都没入裴云桓的怀里，虽然姿势不太舒服，但她并不想挣脱这个莫名让她感到安心的怀抱，只是稍微抬起脸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吸了吸鼻子：“但我的身体是真的很差，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了，只有你肯娶我。”
“那是他们无福。”
许蘅衣哼了一声：“你又在自夸了，就你有福。”
裴云桓的声音里带着笑：“能与你相遇，我当然是有福之人。”
“那把你的福气分我一半吧，”许蘅衣不自觉地抓紧裴云桓的衣角，声音很轻，“我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其实还挺怕死的。你不知道，人死后就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什么都没有……没有爹娘，没有兄嫂，没有耍宝胡闹的侄子们，也没有你……我不想……真的不想……”
“你不会有事。我也不会让你有事。等你这一趟了结了旧事，回了淮陵，我们会成亲，我们会成为真正的家人，我们会长相厮守白首与共。”
裴云桓的声音像是一泓清泉，涤荡干净了她心里所有的不安。
“阿蘅，即便是黄泉碧落，我也不会与你分开。若你真先我一步，请等等我，我会很快赶来找到你。我不会留你一个人在黑暗里。生生世世，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许蘅衣的眼睛和鼻子一起酸了，只能用几声干笑掩饰自己沙哑的鼻音：“哈哈哈……裴公子，有没有人夸过你很会说情话？”
“没有。这些话我从未说给任何人听，”裴云桓将许蘅衣从自己的怀里扶起，直视着她有些泛红的双眼，“阿蘅，你是第一个。”
“那我夸夸你，”许蘅衣略显夸张地朝裴云桓竖起大拇指，咧嘴道，“你说得真棒。”
裴云桓笑意渐深：“只是这样夸吗？”
“那这样？”许蘅衣用力地“嘬”了一口自己的大拇指，随即又将大拇指按上裴云桓的脸颊，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口水印，得意道，“够了吧，”
裴云桓的视线从许蘅衣翘起的大拇指一点点移到她如海棠花般的唇上：“不够。”
裴云桓原本抚背的手早已来到许蘅衣的脑后，微微使力，就在她的一声惊呼声里，覆上她因惊讶而微张的双唇。
“唔……”许蘅衣下意识地想要推开裴云桓，但身子被他牢牢禁锢着……令人害怕的熟悉之感在瞬间袭遍她的全身，让她忘了挣扎，甚至忘了呼吸。
裴云桓不舍得退开些许，灼热的气息扑在许蘅衣的唇畔，嗓音低哑：“呼吸啊……阿蘅……”
许蘅衣怔怔地看着裴云桓，泛着水光的红润双唇依旧张着，引诱着他又上前轻琢了两下。
“是我冒犯了，”裴云桓松开对许蘅衣的禁锢，身体也略微后撤，竭力让自己保持理智，话语里带着讨好和歉意：“阿蘅，你若是生气，打我骂我都可以……”
许蘅衣盯着裴云桓一张一合的嘴唇，忽然冒出一句：“我想再试试。”说着，她就捧着裴云桓的脸迎了上去，在距离咫尺时闭上眼，按照记忆深处里的那样，含住了他的唇。
裴云桓意外又惊喜地接住了她的主动和生涩，并且轻而易举地反客为主。
唇舌越缠越深，身体越贴越紧，和那段可怕的记忆越来越吻合，许蘅衣感到越来越窒息和绝望。
她睁开眼，面前的不再是俊美无俦的裴云桓。
是他。
许蘅衣猛地推开毫无防备的裴云桓，像是从一个噩梦中惊醒。她迅速背过身，不让裴云桓看到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生硬道：“时辰不早了，赶路要紧，启程吧。”
裴云桓以为是自己的一时忘情让她觉得不舒服，想要解释：“阿蘅，我……”
“我困了。”许蘅衣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音，面向车壁闭上眼，藏起所有的情绪，只冷冷地重复道，“启程吧。”
裴云桓看着她留给自己的背影，静默了片刻后才开口：“好，你好好休息，我让秦娘子来陪你，”
等裴云桓下车，等秦瑟瑟上车，等马车终于动了，许蘅衣始终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
她不敢动，她怕稍有异动就暴露出自己的心思。
她闭着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控制不住从心口弥散开的恐惧带来的浑身战栗，也止不住肆虐的泪水浸透了鬓边的发丝。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他？！
复健中orz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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