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臻启说要送给妹妹一件宝贝,整个阵仗搞得神神秘秘,所有下人全让他挥了出去。
文斐本不期待:她前世富甲一方,什么珍宝没见过?却不想,这便宜哥哥当真惊了她一遭——
那是一套银丝织就的裙裳,不过是被窗外映进来的那截日光一照,便映得四周水光潋滟。林臻启用锦盒捧着它,宛如脚下踩的不是青砖,而是粼粼江波。
文斐是个识货的,伸手捻起那裙裳的前襟:这是多宝阁的月华裳,所用布料极难织就,除了进贡,仅在每年中秋售出两回。样式年年新,匿名竞价,价高者得。
为了这个,京中权贵不知多少人抢破头。上一次竞价,她内定了一套,打算送给温九思当生辰礼来着……没想到另一个买到手的人会是林家大公子。
她好歹有洪丰文氏这座金山撑腰,林臻启是什么家底,竟也买得起?
文斐狐疑地睃他一眼:这小子,暗地里贪墨了多少啊……堂堂左都御史之子,陆长泽的大舅子,是个灯下黑?
她对着日光仔细看那布料的织法,看着看着,指尖忍不住颤抖起来——不会错,绝不是赝品!除了缀珠,其余细节与她买走的那件如出一辙……
林臻启不知她肠子里的弯弯绕绕,见她双目忽而蒙上一层水光,当下便慌了神,俯下脑袋小心瞧她:“妹妹这是怎的了?是不合意么?”
当然不合意了,林旭枝他儿子这么大一个把柄,愣是没抓出来?我前世手底下那些人全是吃干饭的!饭桶吗!
竖子误我,竖子误我啊!!
文斐心中悲愤咆哮,面上飞速挂上乖巧无辜的笑,转而捏住一粒缀在裙摆上的珍珠:
“哥哥,这些珠子……我不喜欢。”
……
多宝阁第四层,是专门出售珠宝的地界,目之所及,尽是珠光宝气。此时,一个个官皮箱摆上了柜台,黄叔端将小抽屉尽数抽出,展出各式小巧精致的缀珠:
“林大公子回来找我是对的,月华裳织工繁复,交给外头寻常的绣娘,只怕会砸在手里。”他转向文斐,笑盈盈道,“那——这位夫人,打算更换哪一种缀珠呢?”
林臻启欸了一声,道:“有益兄,此处又无外人,我妹妹风华正茂,叫夫人叫老了,叫小姐。”
“成!”黄叔端略带促狭地眨了眨眼,“林家小姐,可考虑好了?”
文斐无视老友隐晦的调侃,装模做样认真挑选起来,末了,状若无意,望向悬挂在半空的琉璃盒子,眼前一亮:
“我要那个。”
黄叔端微愣,用长杆挑下那琉璃盒子,从中取出一张纸签,递向林臻启:“令妹好眼光,一眼挑中我阁中最贵的宝珠。此乃南海明珠。林大公子在工部任职多年,想必有所耳闻。”
此为多宝阁不成文的规矩,每样最贵的珍宝会封入透明的琉璃盒,内置盖了他私印的标价纸签,以示公道:绝不看人宰客,一视同仁的贵重。
林臻启打开那张纸签,也是一愣。
这个反应全在黄叔端的意料之内。他到底不如文斐心黑,试探着解围:
“南海明珠常用于头面之上,如那珠钗,缀上一颗,在哪个贵人面前都是拿得出手的。这……用来缀月华裳嘛,虽相得益彰,但毕竟用量摆在这儿,没个十七八颗打不住,不若另选一款缀珠?”
文斐不说话,巴巴盯着琉璃盒里那颗熠熠生辉的珠子。
林臻启看了她半晌,去抚她的脑袋:“臻儿喜欢么?”
文斐轻轻嗯了一声。
“好,就买这个。”林臻启咬了咬牙,“有益兄,我兄妹二人此行未带随行的奴仆,有劳你看顾舍妹片刻,我去取银票来。”
说完,他不等黄叔端反应,转身疾行离去,那背影斗志昂扬,似要打战去。
黄叔端挥退其他人,啧啧称奇:“你行啊,调虎离山还有这种调法?”
“不知他几时归来,”文斐行到栏杆处,目送楼下的林臻启出了门,续道,“长话短说,有益兄能否帮我两个忙?”
“与我这般客气,可不像你文如镜的作风啊。”黄叔端也走过去搭着栏杆。在楼下的人看来,他二人正是隔着一段守礼的距离。
文斐笑了笑,语不惊人死不休:“头一件事,我坟墓被毁那事,不知你知道多少?”
黄叔端莫名感到一阵凉风从脑后刮过。两个人站在这里谈论其中一人为何死无全尸,嘶,委实太诡异了。
“等会儿,给我解惑先。”他搓了搓臂膀,低声问:“你当日是如何死的?当真如朝廷公布的那般,是‘暴病而亡’么?还是……如坊间传闻,就是陆长泽下的黑手?”
他这样单刀直入,出乎文斐的意料。
她沉吟着该不该说句实话:女扮男装官拜首辅毕竟是遗祸家族的大罪。倒不是怕黄叔端有朝一日会背叛她,只这兄台实在是经不住吓,万一那日被吓得说漏嘴……
黄叔端见她犹豫不语,忽而恍然:当朝首辅离奇死去,此等朝廷秘辛,岂是他能打探的?
这念头一起,他马上捂住耳朵,生怕捂慢了会听见什么不该听的:“打住,你莫说了!是不是牵涉太广不便教我知晓?别说别说别说,我害怕。”
文斐哭笑不得,说了几句,发觉这货当真捂成了聋子,给他打了好几个手势,他才放心放开了捂住双耳的手。
“既如此,”文斐挑眉而笑,戏谑道,“便说说你知道的,我胆子大,不怕多听些。”
“那夜的确蹊跷。据我所知,斋姐儿是要给你开棺验尸的,她一家之力并不足以抵挡锦羽卫,好在你交友甚广,当时竟有四队人马舍命相护,这才成功开了你的棺。”
那四队人马的身份,文斐重生后打探过,俱是她前世的好友,官商皆有。他们的府邸和文斋一样,至今仍被锦羽卫围困。
文斐抿唇:“苦了他们了,不枉我相交一场。”
“可不是?拼着被软禁的代价,最后也没给你讨回公道。”黄叔端叹了一声,“锦羽卫就像故意等着似的,要等开棺炸开之后才动手抓人。”
“能反手将人扣住,可见他们先前只是佯装不敌。”文斐能想象那一夜的剑拔弩张,苦笑道,“火药在外头炸,能炸开坟,未必能炸毁棺中尸体。等开棺再炸……稳妥多了。”
“不错,放火药那人,该有多恨你啊?须知那是火药不是鞭炮,寻常人如何轻易取得?这么恨你又有能力拿到足量火药的人,是谁?”
黄叔端咬牙切齿抠着栏杆上的木纹:就是陆长泽干的啊!能是谁!
他气血上涌,愤愤道:“当夜事发后,陆长泽径直率人闯进你的府邸,隔日文老太君便亲自给你立了个衣冠冢!你家老太太那是多强硬的人,居然对他屈服了,这不古怪吗?”
不同于他的激愤,文斐冷静多了。拿着火药去炸前任首辅的遗体,这种事若是锦羽卫干的,当时那五队人马连回府里的机会都没有——
眼下他们不但回了府,最重的惩处也只是拘禁,正好证明他们并没有目睹到什么荒唐场面。
那火药,更可能早就藏在棺内,只待开棺之际的一束明火。是为她收殓之人,想要毁尸灭迹。
她脑中晃过母亲冷酷严厉的眉眼,忽然觉得那棺中之尸……搞不好真是她自己的。
姐姐莽撞直率,为她开棺,应是真心想为她讨回公道。可她们的娘亲却是个极其心狠的,那一夜是利用了她那被蒙在鼓里的姐姐吧。
作戏要作全套——这也是她娘教的。文斐不想深究下去了。古往今来,身死即神灭,她得以苟活于世,已是一桩幸事,何苦去纠结那许多?
“是我着相了。”她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爽朗的笑,“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还有另一件要麻烦你的事。”
黄叔端看在眼里,心里有多酸楚,胸膛就拍得有多响:“你说!哥哥帮你!”
“再过两日,是我文家推选新任宗主的日子。届时你去我府上看看,就说是我生前喊你过去调试那些年久失修的机关,温九思当不会阻你。”
“好!”黄叔端应完就疑惑,“文家口风可紧,我没听见半点风声,你如今身在敌营,确定这个日子没错?”
“放心,错不了。我是想……这件月华裳你加紧改装,后日我借故来取,顺势跟你回家一趟。”
文斐的算盘打得好:后日是林家父子恢复上值的日子,她想出府,旁人管不得她。就算有仆从跟随也不打紧,叫她们在楼下候着。
让茗鲤扮成她的样子,亮个在柜台挑挑拣拣的背影就行了。而多宝阁内设密道,应当能躲开陆府暗卫的眼线。
谁知黄叔端呆在那里,嘴张了又闭,干巴巴应道:“你要回文家啊?我……没办法。”
“想想办法?”
“三郎,咱们得讲个细水长流。我好歹是这世上唯一勘破你重生的人,你不能一把将我耗没了……”黄叔端怛然失色,两股战战,“莫忘了你眼下的身份,我以什么名头带你进去?陆长泽若知晓我拐带了他的夫人,岂不是要活撕了我!”
“我乔装成你的丫鬟?”
“照照镜子,你此等风华,哪里像个丫鬟?”
“我在暗处行事,不露脸,戴面纱去。”
黄叔端想起陆长泽那张阴沉的脸,毛骨悚然:“不行,不行不行!”
文斐见他斩钉截铁,无奈道:“成,我另寻法子。”
她想,实在不行,大不了旧技重施,扮成面具人前去。
黄叔端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颗心又高高吊了起来——他这老友不比往昔,身在敌营就算了,偏重生成了陆长泽的发妻,如此孤立无援,还能有什么法子?
难不成要屈尊去求那个姓陆的?
文家出殡当日,他躲在人群里,见陆长泽紧紧揽住头破血流的夫人,其人容妻之雅量,他事后想起也是感慨过几回的。
而今他得知真相,一想到昔日意气飞扬的好兄弟要跟死对头周旋,脑中便出现了许多委身人下的暧昧情形,那般忍辱负重……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成,不成不成!
头可断,血可流,兄弟的贞操不能丢啊!!
“罢了!”他一拍栏杆,满心壮烈,“三郎,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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