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池之内,烟雾缭绕。文斐潜于水中,细细洗去身上沾染的血污。
复盘今日之事,她不由低笑出声:魏轲亲自出手杀了卫平候世子,实乃意外之喜。可惜了雨幕太厚,无从欣赏陆某人的神情。
因女扮男装的缘故,练武场被她藏入密室,暗通密道连接了此处的浴池,以方便她练武后洗浴更衣。周边一圈地界都下了严令,不许闲杂人等进入。新任宗主尚未选出,府中仍按着她生前的禁制,一时半会无人打扰。
她身心放松,仰首靠在浴池边缘,喃喃自语:“可见,人生在世,须多行好事,不然上哪寻那般合心意的替死鬼与捉刀人。”
走到这一步,实则文斐没有其他底牌足以左右洪丰文氏。她借黄叔端归家,不过是想看看魏亭和邓逸能否按她信中所求行事,若有差池,她再另想办法。
可今日魏亭那柄红缨银枪警醒了她:有魏氏父子在,她当众出手不可能全身而退。为了稳妥起见,她该信任两位挚友的情谊,尽快回林府去。
“就这样算了,岂不是让陆长泽太舒坦了?”她翻了个身趴在池边,五指用力,指甲逐渐发白,“晴柔死了,我还没见她最后一面……唔,林臻儿身量倒是与温九思有些相似。”
“来都来了,择日不如撞日,我再赠那竖子一计。”
计上心头,说干就干。
文斐赤足出水,秉烛而行,绕过屏风打开衣橱,最上层是她过去的换洗衣裳。她擦去身上水渍,拉开侧面的暗格,取出一罐香膏来,挖出一小块,仔细涂抹自己的十指、脖颈和发鬓。
此膏可祛血腥之味,她许久未用了,好在依旧冷香持久。接着,她抽出衣橱最底层的暗格——
顷刻间,两面屏风盈满了潋滟波光。
这是她瞒着准备送给温九思的月华裳,缀的是南海明珠,跟黄叔端给林家改装后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套月华裳还配了中衣鞋袜。
府中只有晴柔晓得此事,眼下斯人已逝,衣物却仍在原处,可见那傻丫头至死仍守着当初两人保密的约定。
文斐换上月华裳,就着烛火,与镜中美人盈盈对视,正是风华绝代俏佳丽。
“可怜我的晴柔。”她似哭似笑长叹一声,旋转衣橱内的旋钮,持了烛台,分花拂柳步入那条只有她俩知晓的密道。
……
文管家引着陆长泽再次前往晴柔的屋子,一路上可谓千恩万谢,听闻他要亲自验看尸体,当即领着其他仆从止步三丈之外:“小人不敢打搅大人破案,您请。”
陆长泽并不客气,跨进门槛就阖上了门,不料甫一转身怔立当场,只见一个满身光华的美人仰面左顾右盼。
她秋波流转小嘴微张,那副娇憨美艳之态,真真叫人见了目不转睛。最妙的是她身上那裙裳,粼粼如艳阳水色,将整间素白的屋子映得如同天上仙境。
一切是那般美好,若她盯着的不是一具悬梁的尸体……
陆长泽仿佛听见自己脑中啪嗒一声,一条名为“冷静”的筋断了,无数怒火喷发而出,哪哪都不合理,满心疑问不知该先问哪个。
“林臻儿,”他一把将她扯到跟前,“你何以在此?!”
文斐似吓了一跳,理直气壮:“你嚷什么?有个大美人带我来的,她躲迷藏可厉害,我们从窗外爬进来都没被发现。”
陆长泽想起那个扮成女子的卫平候世子,又想起那一夜塞在她被褥里的面具,暗自咬牙:“那人带你来做什么?”
“来看晴柔姐姐啊。”文斐指着梁上悬挂的尸体,“她好像睡着了,一直唤不醒。”
……是了,他怎忘了这傻子时好时坏的痴症?见她这毫无惧色的模样,陆长泽只当她不懂,又恐说破实情会吓着她。
他把她的脑袋扳正,不让她继续留意那死尸,又问:“这身行头如何弄来的?”
问得好!文斐就等着他这句话,原地转了一圈,灿然而笑:“好看么?哥哥送的。”
近前看,那裙裳更如霓裳羽衣,堪比仙品。陆长泽沉了脸:“林臻启哪来这许多钱!”
文斐默默望向晴柔惨白的小脸。
是吧,我也觉着他贪墨了。
陆长泽拧过她的下巴:“回话。”
“哥哥本就比你有钱,他总给我买最好的。”她皱了皱小鼻子,面上一派天真,“谁跟你似的,每月只给那点银子打发我。”
陆长泽额角青筋微露,他素知大舅子溺爱臻儿,往日也极少留意林府送的是什么东西,但就算他和林氏父子三人的俸禄加起来,怕也买不起这件衣裳,林臻启的钱路必然不干净!
文如镜一死,洪丰文氏不乏各找山头之辈——这事若传到朝中对头耳中,何异于引火烧身?
他惊怒交加,解下自己的狐皮斗篷,强压怒火冷声道:“这件衣裳往后不许穿了,我让阿溪送你回去。”
陆长泽身量长,用斗篷拢住文斐,下摆已然触地,正好将她罩了个严严实实。
“好久没来这儿了,”文斐甩脸子挣扎,“我没玩够,不回去!”
两人一阵纠缠拉扯,僵持不下,那件墨色斗篷反反复复披了又掉。
陆长泽耗尽耐心,怒极反笑:“人死不能复生,你这番精心打扮,以为文如镜在天之灵看得到?你身边的丫鬟呢?究竟是谁胆敢放着你四处胡走,叫我查着,必不轻饶!”
门外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望陆大人勿怪,是我前日在多宝阁偶遇贵府夫人,下了帖子邀她前来。黄掌柜见我同她有约,今日碰巧来我府里修补一些旧玩意儿,便顺道送她一程。”
她话音刚落,便有轻微吱呀一声,是他们身后的门被打开了——
陆长泽暗道不好,死死按住文斐的后脑勺,连人带斗篷扣入怀里!文斐略微挣扎了一下,就被他另一只手未雨绸缪拦腰锁紧,双臂顿时被挤压在两人之间!
自从两人决裂,第一次在清醒之时这般亲近,彼此胸腹相贴,听得见对方骤然加速的心跳,砰砰作响……
文斐不知陆长泽为何心口狂跳,但她!是因着险些被谋杀!这货武艺平平,但到底也是个盛年男子,这一按用了十成十的力,闷得她差点撒手西去!
多亏了文斐会水,有些闭气的底子,但也够呛了,整张脸扣在陆某人胸前都快压平了,再加上她的舌头受了伤,压根无法正常言语。更可怕的是,扣在她脑袋上的手掌非但不放松,隐隐还有用力的趋势。
这她能忍?
竖子无义,吾便缺德!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她用力将双臂并到一起,手腕一翻,就成功挤进陆某人腿间。
陆长泽惊住,压低嗓音:“你要作甚?”
她艰难道:“勾米滴柚,妹噢抱球!”
揪你的肉,为我报仇!
冬日穿的袍子厚重,两腿之间并不那么容易挤进去。然而文斐有的是蛮力,硬生生钻出一道沟,两腕相交,双掌就勉强贴住他的大腿内侧。
陆长泽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不要胡来。”
“米棒该。”你放开。
“你别动。”
“骂噢记密。”那我继续。
陆长泽耳根噌地涨红:“你往哪摸呢!”
“不鸡爆,扒到把米换把米。”不知道,抓到哪里算哪里。
这犯浑的傻子!陆长泽久违地慌张起来,他可没忘背后还站着人!嗅到她发间清冽的冷香,他下意识低头又嗅了一下,就见怀里的人试图昂起脑袋,耳尖都挣得通红,大约是真闷坏了。
他稳了稳心神,低斥道:“我松开你,莫再动了!”
文斐闷声应着:“宝。”好。
“当我稀罕抱着你?”陆长泽面色铁青,耳却红热,松了些许力道,低语中半是哄骗半是威胁,“你想在文府待久些也可,须与我待在一处,且不要叫旁人瞧见你里头那件裙裳,否则——”
文斐在他怀中主动拢紧斗篷,抬起小脸满眼泪花,信誓旦旦:“否则就把我砍成八段扔出去喂狗!”
“……”那倒不至于。
一个焦头烂额想藏好那烫手山芋似的月华裳,一个处心积虑要跟去瞧她那群不省心的族亲。两人各怀鬼胎,咬耳朵打着喂不喂狗的眉眼官司,在旁人眼里却似不分场合打情骂俏。
温九思睃了眼身后瞠目结舌的丫鬟,轻咳一声:“惭愧,是我相邀在先,却因事务繁忙,及至此刻才见着她的人,不知陆夫人为何误入此地?晴柔这事……”
陆长泽巴不得立马飞出去,更不愿傻妻牵扯采花案,转身截口道:“拙荆素来无状,还是带在我身边为好,就不劳烦文夫人招待了。”
这时众人才瞧清了这对夫妻的模样:两人俱是面红耳赤神仙貌,一个赛一个呼吸不稳,一人紧拢斗篷美目含泪,一人慌忙抖平自己皱巴巴的袍子……嘶,确实好皱,为何……
陆长泽强作镇定:“此间无事,我领她去行知堂。”
“也罢,原是我失约,好在未酿成恶果。”温九思见他去意已决,行了一礼并不多问,“陆大人请。”
陆长泽生怕那傻妻节外生枝露出波光涟漪的布料,长臂一锁不撒手,微微颔首便把人揽出门了。
“我要同九思姐姐说会话。”文斐眼泪汪汪回头。
陆长泽吐着冰碴子:“是自己走,还是我扛着你走?”
文斐果断贴紧他:“姐姐后会有期呀!”
……
温九思望着那对冤家如胶似漆的背影,神色怔忡,直到黄叔端进门才回了神。
只听他巴巴地问:“弟妹,那冷面阎罗可有刁难他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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