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飞星之当年(上)

他不怕死,但怕因此而连累徐五公子。

曾经那般温润如玉的人,已经被现实摧残成一心想要踏着旁人的尸骨往上走的阴狠模样,不该再被他这样一个祸患牵连。

帝王心思深沉如海,性情暴虐刚愎,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就触到了不该触的点,更难以知晓他究竟在想什么。哪怕是坊间传说中深得恩宠的奸妃如他,也很难揣度君心。

历代帝王身边几乎都有侍奉得久的大宦,多少知晓主子真正想要什么,但昭明帝没有。非但如此,仅仅大司乐伴君的这两年,今上身边的宫人就不知换了几轮。

昭明帝不容许能随意猜测圣心的人存在。能留他至今,已经是觉得他尚有用处,格外开恩了。若说到对帝王的了解和影响,恐怕贤亲王还要远胜于他。

宫人细细替他挽起长发,在脖颈上涂抹着散淤的药膏。想到徐五公子,水晶镜里的桃花眼中有一丝水波荡漾,但迅疾就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一丝水波中投映出旁人无法看见的时光碎片,是两个人影的小半生岁月。

彼时他还不是名动天下的琴师,也不是如今帝王眼前炙手可热的大司乐,而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家臣遗腹子,流徽。

他尚未降世,父亲就因保护家主而死。母亲伤痛过度,生下他后也撒手人寰。他一出生就注定了终身依附于徐家的僚属身份,最离奇的梦里也不曾想过,自己将来会有那般跌宕起伏的一生。

从前家主徐南池待他也算有情有义,允他随徐家子弟一起进家塾听夫子授课。为着替他家留下一点血脉,甚至不让他修习武学功法,只教授乐律音韵,当半个闲人养着。

他同徐五公子,便相识于家塾。

徐五公子比他年长几岁。大约怜悯他自小无父无母,生性温柔的公子渐渐对他多有亲近之意。

人与人之间的缘和孽,很难说得清。家塾中年龄相近的少年男女不少,不乏更优秀、对他更好的,他却偏偏愿意同并不受重视、注定无法继承家业的五公子来往。

其实他们真正接触的机会不多。世家大族规矩繁复,等级森严,又人多眼杂,不容公子与家臣太过亲近,两人单独相处的记忆少之又少。

但哪怕隔着人群远远望上一眼,也能从对方的目光中品出点温馨柔软的意味,教他那注定枯寂如死水、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命中平添几分锦绣之色。

年岁渐长,心思越多。即使镇日关在徐家堡中,对着唯一的真正亲近之人,少年流徽也难免偶尔流露出些许对外间天地的向往。但他身为家臣,不能私自出门。

一场大雪后,家主徐南池的心腹侍者传他,言说五公子要外出赏留花雪景,正好缺个琴师,命他随侍左右。

这是过了明面、得家主允准的。他既惊且喜,不知五公子究竟私下做了多少努力,才替他换来这个机会,而不引起怀疑。

随行之人不少。两人如同寻常主子与家臣,丝毫没有逾矩之处。

流徽体弱畏寒,独乘一驾。他将车帘挑开一条缝,近乎贪婪地追视着高天流云,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就连仿佛要将肌|肤都割裂的朔风,也显得无比珍贵。

那是在徐家堡过往十几年中,从未感受过的自由的滋味。

人心总是贪得无厌。有了这些还不够,他想要脱离前呼后拥的随扈,策马飞驰在红花白雪间。

但流徽终究没有这个机会,只能一边警告自己不该奢望太多,一边心里愁闷。

即将踏上返程的某天半夜,有人敲开了他的窗户。

那人倚着窗框,面容含笑,压低的声嗓轻柔和缓:“留花开得正好,我想去看看,但一个人未免太过无趣。你可愿同我一道?”

夜色朦胧,银雪般的月华倾泻下来,映得他本就刚正俊挺的眉眼越发清朗,温润如玉的模样。松风水月,不外如是。

于理,少年流徽也知道自己本该推拒。底蕴传承的世家用无数规矩严厉框限出的良家子,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然而望着那双眼瞳中含着的温柔和隐隐的热切,他压制不住地微微翘起嘴角,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徐家的少年家臣中,他一贯乖顺,是最让尊长们省心的一个。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就是那晚月色下的一眼,他的心似乎彻底挣脱了束缚,有了向往的方向。

身为琴师,最重要的就是手,握不得缰绳。流徽没学过骑马,徐五公子将他拢在身前,与他共乘一骑,带着他纵马驰骋在飞星原上,肆意酣畅。

借着朦胧月色,他们看遍层层留花如火,皓皓冻雪无边。朔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他躲在那人的怀里,只露出一张脸,明明鼻子都冻得几近麻木,却也不觉得冷。

生长在飞星原,那是他唯一一次亲眼见识到这名满大昭的美景。

后来的某年岁暮,昭明帝驾幸飞星原。因徐家安排得好,帝王兴致颇佳,临走时有褒奖之意。家主徐南池大悦,于是上元节时格外开恩,准许少年家臣们自由外出游玩。

大昭习俗,上元节不设宵禁,举国夜游,可通宵燃放飞灯、河灯、焰火,有向天地神明祈福、兼且祭奠先祖之意,蔚为壮观。

徐五公子悄悄打了几个只有他们才懂的手势,邀他一起去赏灯。

为着避嫌,两人并未一同出门。流徽直奔约定地点而去,却发现有人早已等在那里。

依旧例,上元夜游之人都需戴着面具。他看不见那人的脸,只瞧见他披着银灰色火貂绒披风,站在一树积雪盛放的留树下,高大挺拔,身姿如松。

即使只是夜色中一个模糊的身形轮廓,他也能一眼认出他。

夜间冷意侵人。徐五公子知道他一向畏寒,见他走近,一边解下带着体温的厚厚的火貂绒披风,严严裹在他身上,一边带了点委屈地抱怨面具戴着憋闷,却推说手冻僵了,哄着他替自己摘下来。

流徽瞥了一眼身上的披风,明知那不过是个借口,却也不揭穿他。少年只是抿着嘴,在面具下微微一笑,顺了他的意。

火貂本就是因其皮毛有极好的保暖性,以其制为衣装,有如拢靠火炉而得名,那件披风更是其中珍品。他本身又身体精实,修为不凡,方才只怕已快热得冒汗,哪里还能手冻僵了。

将对方的面具揭开,他的手却收不回来了。徐五公子笑着道了句“礼尚往来”,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手就要去摘他的。

一时玩心大起,流徽故意又躲又挡。嬉闹间,两人不慎跌倒,滚做一团。

少年将人压在地上,不防对方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面具骤然被揭开。

他唇角还含着没来得及收回的笑意,是难得的无所顾忌的放松,也许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情,和纵容。

空间都仿佛静止了。那双眼瞳短暂而专注地看了他一小会,隐隐含着些别样的情绪,克制,深沉。流徽似乎看懂了,又似乎不是很懂。

火热的温度从手腕上一直传到心里,热得他心脏都快要承受不住,满胸腔乱跳。

徐五公子喉结滚动,低声唤他的名字:“流徽……”好像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极其守礼地起身,将他扶起来。

少年耳朵尖都红了,别开眼去看旁边的留花远处的烟火,却微微挣动着,反手握住了原本抓着他手腕的指掌。

流徽希望他说出来,又不想听他说出来。

哪怕他是徐家的公子,却非嫡非长,并不受重视,多数时候也身不由己。至于他自己,注定被他人掌控一生。无论什么、哪一方面,都不由他们自己做主。

说什么呢?徒增伤感罢了。他们都心知肚明,能有这样安静相处的片时机会,已经极为难得。

徐五公子带了壶上好的留花陈酿,说要喝点酒暖暖身子。灯火映得森冷的月色都浸染了融融暖意,他们就在留树下、积雪间席地而坐,一边举杯对酌,一边观赏外间风光。

漫天飞灯焰火堪比亿万盛开的繁花,在空中浮沉闪烁,映得天地间亮如白昼。

他们坐在这个安静且偏僻的角落里,寂然望着远处的灯火和其下密集如蚁的人群,听着那些嬉笑冶游的喧嚣热闹,焰火炸开的轰然震响,却谁也没提要参与其中。

天地之大,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已。

灯火阑珊时,两人已经不慎多喝了几杯,并排醉卧在留树下,揽一身月华如霜。

醉眼朦胧间,流徽偏过头,正好撞见身边人蜜色的刚正面容和几乎黏在他身上的目光。

沉默一瞬,他借着酒劲把心一横,战战兢兢地暂且抛开那些自有记忆以来,就不断被框在身上的条条礼法规矩,张开宽大的披风,将两个人都一起遮盖其中,相拥而眠。

年华似水而逝。不知不觉间,徐五公子二十岁生辰将至。

大昭习俗,男子二十岁行冠礼,此后便算成年。过完生辰,世家子弟按惯例就要外出游历,因此尤为隆重。

流徽想送他一件礼物。但他只是个家臣,一身所有都是徐家之赐。他贪心太过,想要送点独属于自己的。

于是他花了好些时日,悉心构画纹样、削成粗坯、雕琢打磨,做了支精致的发簪。

虽不是什么受宠的公子,但作为世家大族之间人情来往、维系上下关系的由头,徐家有意操办,因此贺寿的人不少。贺礼也堆积如山,多是贵重珍稀之物。

少年随在家臣侍从中看着,贴身放着的簪子渐渐灼烫如火,让他皮|肉生疼,心都几乎要被灼穿。

之前兴致勃勃想要送出去,眼下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手,去悄悄打出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暗号手势。徐五公子几次隔着人群望向他,他却只当没看到。

夜色深浓,流徽低着头,沿着寂静的连廊,无精打采地往自己的房间去。不防有人挡在身前,温声叫住了他:“今日快结束了,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他抬眼望着徐五公子含笑的眉目。昏暗的灯火下,那眼瞳中似压抑着一些期待,一些小心翼翼,一些不确定。

也许只是席间的两杯酒如今被夜风激发,后劲上来,他看花眼了。

他定了定神,微微摇头。

眼中漫上了些许失望和挣扎。徐五公子看了他一小会,硬朗阳刚的面容渐渐泛红,不甘心似的轻声又问:“那你……可有替我备下生辰礼物吗?”

流徽偷偷觑了他一眼,沉默片刻,仍是摇头。

徐五公子终于掩饰不住失落,喃喃道:“这也是我的成|人礼。我就要走了,很久才会回来,原以为……罢了,也没什么的。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他转身往回走。少年知道他所言非虚,望着他独行在连廊灯火下的落寞背影,纠结再三,终于借着酒劲鼓起毕生的勇气,疾步过去,将那支独一无二却一文不值的发簪匆匆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跑。

但他没跑成。徐五公子灵力不凡,是飞星原世家后起一代中的佼佼者,于半分修为皆无的流徽而言,有着绝对压制的实力。

那人将他堵在了角落里,高大的身形被灯火投映出大片阴影,严严覆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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