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公子自然能猜到盯梢之人的身份,那不是任何一个世家可以轻易与之公然冲突的存在。
昭明帝的暗探都出动了,可见今上不知为什么已经起了疑心。但谢氏无有任何人收到线报,显然很可能不是因为此人跟谢重珩长得像,而是旁的缘由。
略略一顿,他仍是谨慎地跟了过去。
马车停在一处挂着宋宅匾额的寻常宅院外。贵公子负手静静地站在隐蔽处,远远瞧见卖糖画的小贩略一张望,小院对面一间杂货铺的年轻伙计冲他微微一点头,显然是他的同伴,示意已经就位,继续盯梢,那小贩方才敏捷地回身后撤。
再看不出什么,他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
今日的事非同小可。但莫说他这番直接出面,只怕早在醉西风那里两人一对视,就已经落进了周围更隐蔽的帝王暗探眼中,注定了他必须走这一趟。他若不来,只会更招人怀疑。如何处置,他早有决断,但总归要提前跟家里告知一声。
整理完毕,他返身走向停在附近的马车,须臾,径直往安定街方向而去。
清雅的薄蓝色衣袍随着脚步漾出庄肃的弧度。右手腕的袖口处,赫然显出一只栩栩如生的恶狰,其色赤,形如豹,锐角生于额间,五尾悬于身后,獠牙锋利,昂首啸月。
那图案以特制金丝绣成,偶尔反射出熠熠辉光,全大昭唯有两个人可用此规格。
被盯梢的人至此终于出现了异常,而且很可能是一条极其重要的消息,暗探不敢怠慢,当即飞一般往帝宫赶去。
即使是白昼,文德殿内依然燃着号称万金难求、哪怕高门世家也难得一见的海神露灯,光线柔如薄纱,既足够明朗又不刺眼。
此处的香也并不直接熏在主殿中,而是在内殿的麒麟瑞鹤香炉里点上。似有似无的淡雅香雾便氤氲而出,拂过珠帘,沁透整间殿宇,又不显丝毫烟气。
御案厚重沉默,奏折文书堆叠,另有一只乌漆描金托盘,并排盛着两份专人送来的机密文书。大司乐随侍在侧,研墨之时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瞥见正面各自印着巫氏金蛇腾云和顾氏负屃盘碑的家徽。
目光一触即收,他心里差不多已明白里面写的什么。半年来,两境旁系接连上书,这已经不是昭明帝第一次收到这样的急报。
帝王一双略深的鹰目阴鸷深沉,神色莫测,盯视的却既不是面前的托盘,也不是那堆奏折,而是旁边专门空出的一块区域,也不知在想什么。
那里立着一架整块琉璃种绿翡翠雕刻成的笔挂,质地纯净无丝毫杂质,晶莹剔透如水晶,雕工精美,堪称极品。横杆两头卷翘出流云形,杆上一排六个凸起的挂珠,却只在打头挂了一支笔。
挂笔的那粒挂珠与其余五粒素面不同。不过鸽卵大小的凸起上,雕刻着一只振翅翱翔的小小重明神禽。寥寥几根线条,却刻画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又以昂贵的极品法阵符箓材料血玉砂点染,如火似血,万年弥新。
笔身洁白,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打磨得十分光滑。分明不是玉,竟也彷如带了些玉一般的莹润。偶尔有风吹来,撞在笔挂上,便传出点空洞又沉闷的声音。
最为特别的是,那根纤细的笔管较同等粗细的寻常毛笔差不多要长出一半。
这种长度非但完全不合仪礼规制,甚至已经根本不符合正常人的运笔习惯。但那价值非凡的翡翠笔挂颇高,显然就是为了这支异常长的奇怪的笔特意打造的。
昭明帝看了许久,终于打开那两份急报随意扫了一眼,目光森然,淡淡吩咐:“爱妃,将那位请过来罢。”
大司乐温柔微笑,桃花眼水光潋滟,恭敬地应了声“是”,端仪一礼,小步行过去。
背对着帝王时,他目光落在雪玉般的笔管上,眼睫微微颤了颤。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瞳中终于泄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恐惧和厌恶。
世间大概唯有他才能明白,昭明帝每每眼中看的是那支异常长的笔,心里想的,却是什么时候、如何将第二支第三支……直到第六支类似的笔一一挂上那架笔挂,将其余五族家徽也一并刻在挂珠上。
对于此物,他实在是敬而远之。然而帝王既开了口,委实避无可避,他只能强迫自己忍着恶心,不动声色地取了,躬身双手呈上。
骨节分明的苍白指掌自玄色广袖中探出,昭明帝把玩着跟指节同样苍白的笔身,终于纡尊降贵地将目光转到了那两份奏折上,似乎正在斟酌着如何回复。
大司乐却知道,这类事项早已在朝会上讨论完毕。帝王态度强硬,早有决断,此时不过是在考虑怎么借天灾最大限度地削弱两境,布下最妙的棋局而已。
南疆境和万藏境旱情严重,整个大昭南部已然许久未尝下过一颗雨水。每日只见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天幕上,漫山林木半数枯死,大地仿佛都在冒烟。
如今就连人的饮水都成了问题,各地官府想尽办法也无济于事,遑论其他,简直像是天罚降临一般。
此时已然入春,正值耕耘播种的时节。然而田地纵横干裂,泥土板结如石,一镐头下去尘土四溅,只能留道白印,刨出个不足婴孩拳头大的坑,以至于根本无法进行春耕。
近几年边界各境天灾不断,两境也不能幸免,只是相对而言要好一点。去年的庄稼已经耽误,严重影响两境民众收成和口粮,赋税徭役却不能减免。黎庶已然多有变卖家产者。
这一季若是再无法顺利下种,无数百姓势必无以为生,流离失所。
一向自恃手段诡异的巫氏和不信怪力乱神的顾氏都没辙了,几次递上急报,言说大国师有通天之能,希求帝王开恩,赐有悔真人往大昭南部一行,召风祈雨,救万民于水火中,解除这场灾劫。昭明帝却每每以“去岁承天塔聚国运一道,大国师为将其炼化稳固,劳损颇重,需闭关静养,不可搅扰”为由驳回。
虽说万藏境背靠时空结界虚空界,左右各有南疆和灵尘护卫,向来不太沾染兵战之事,又因着顾氏的缘故,自古号称天下文脉之宗,民众多受其熏陶,诗礼传家,秉性温和,但全家老小的生死面前,那些虚的都可以暂且先放一放。
这种人若是起事,其能力手段比没念过书的寻常百姓要强出不少,出现几个统领之才、拉起大型叛军队伍的概率也要大得多。
南疆境则多山少地,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少地方一贯艰苦,素来民风彪悍,又多与各类蛊虫毒|药打交道,性情难免孤僻。平常尚且好勇斗狠,何况活命都艰难之际,届时必然形成乱局。
但他们兀自觉得情势急迫,焉知有人不是正好等着这一天?
今日这两封急报,同样是直接由两境旁系的族长传来。大约是实在被逼无奈,此番两境竟直接索要救援物资,同时希望朝堂加派人手,将横贯倾魂境全境和大昭南部的盘龙江掘开,引江水注入南疆、万藏两境的河道干流,暂解燃眉之急。
昭明帝沉吟许久,提着那支玉骨琼枝毫蘸了辰砂墨,批复:
前时接倾魂军报,西大漠焉耆部落变故陡生,不日有东进之意。朝堂当以备战为第一要事,筹措粮饷,集结兵力。旱情距今不过年余,务以大局为重,设法多寻水源,以顺天时,渡难关。卿其勉之!
两份急报的朱批一字不差。批完,他命人将其发回,又将骨笔递过去。
大司乐接了,浸在青玉笔洗中。丝丝缕缕的辰砂随水散开,晕染成朵朵血红烟云,轻轻涮动间,便被搅成一团令人毛骨悚然的鲜血。
想到这支笔的来历,他遏止不住地心里一阵恶寒,指尖都仿佛沁着阴森鬼气。
这些年来,他深陷仇恨的深渊里,午夜梦回时,常常错觉自己其实已经疯了。但许多时候想起昭明帝,他又觉得相比之下,自己还勉强算得上正常人。
两年前,即嘉平七十七年上,永安宁氏被投入天狱后不久,有次帝王召他觐见。
彼时大司乐在行宫之围中受的重伤虽已有好转,却依然是只剩半条命的样子,形同废人,起身都艰难。他不知帝王是一时兴起想要折磨他,还是想要如何,惴惴去了文德殿。
但出乎他的意料。昭明帝未着冠冕,一身常服,正斜倚在窗边榻上案几后方,自己跟自己对弈,一派借得浮生半日闲的散漫。兴许正搏杀到关键处,见他来了,帝王也只是以目光示意他在对面落座。
似乎单纯是一个人太过无聊,故此召他作陪。
那段时间天绝道还没有开启,宁氏的近二十万大军势头正猛,如利剑破开大地,划过碧血境,直扑永安而来,刚好与伐逆军在从前的行宫一带交上手。飞星原上激战正酣,尸山血海,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帝王今日却仿佛心情格外不错。软榻另一头早就替他备好了一堆锦垫。大约是念及他卧病许久,不免身上酸乏难受,还特命宫人替他揉捏双腿。
恣肆残暴如昭明帝,只怕当年待贤亲王也不过如此。又面临着一堆乱局,突然对一个玩物、工具这般宽容贴心,倒令大司乐蓦地生出强烈的不祥之感。
他越发心惊肉跳,面上又不敢显露丝毫。即使伴君数年、竭力迎合如他,也难以揣测帝王究竟是喜是怒,下一瞬又将如何。
一时间倍感煎熬,他只得顺着摩挲棋子的轻微声响,假装将注意力都放在那双堪能翻云覆雨的手上。
棋局进展极其缓慢。以天龙大地为棋盘,以江山社稷为彩头,千万棋子性命,尽系于此。一步错即是步步错,绝无弥补、翻盘的余地。
胜者固然不免脱掉三层血肉,败者却要被挫骨扬灰,诛尽杀绝。
黑白之间风起云涌杀气腾腾,文德殿中却呼吸可闻。大司乐本就体弱,重伤长时间未愈,又耗费心神陪着帝王,不免冷汗涔涔。即使宫人揉捏他双腿的力道刚好,也缓解不了他的惊疑。
昭明帝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兀自沉吟不决。恰在此时,有宫人入殿跪禀,言说帝王谕令所需的玉骨琼枝毫已然制作完毕,天狱的主事特来呈请御览。
从殿门处膝行而至的是个狱吏装束的壮汉。纵然为着今日觐见帝君,早已沐浴斋戒三昼夜,仍令人无法忽视他一身的阴森血腥之感。那套黑色为主、红色为辅的衣袍也仿似成了新旧斑驳的血痕。
高举过头顶的黑漆盘中,红丝绒上,安然躺着一支通体莹白的新笔。黑红白相衬,对比浓烈,恰如血泊之上的森森白骨。
“嗒”的一声,黑子终于落在棋盘上某处。帝王冷硬如刀刻的嘴唇线条略略扭曲,酷厉微笑起来。
他取过那支笔短暂把玩了一会,却是递向对面。即使是宛如闲谈一般和缓淡然的态度,沉沉的语调也天生带着几分森然:
“爱妃觉着此物如何?这算是托爱妃的福,这一局朕得到的唯一的战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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