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绝非昏庸之主,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忠诚的奴才,而非桀骜的人才。
能忠实执行指令的,他向来不吝提拔,甚至力排众议破格录用。敢于质疑、违抗他的,他也绝不手软。
大昭疆域辽阔,俊杰辈出,有人下去了,自然就有人千方百计拼了命也要顶上。天龙大地不知多少年的先贤大能们积累与沉淀下,在底下各层面构建、维护着一整套忠诚与荣耀的体系,不愁没人愿意效力。
一个念头刚刚转完,谢重珩就听得上面传来帝王阴鸷的声音:“大昭已经穷到连一座塔都负担不起的程度了吗?”
“承天塔是为大昭而建,落成之后将成为国之根基,竟被两位卿家视为不是正事?你等谣言惑众,意图动摇国本,莫非忘了前车之鉴?”
满殿死寂中,两人竟不约而同地自己摘下朝冠,端正放在身前地上。
其中一人道:“帝君息怒。臣自然记得,上次谏言暂停承天塔的同僚因此获罪罢职,褫夺衣冠,杖责而死。臣奉旨观刑,至死难忘。”
“但臣自小读的是圣贤之书,学的是忠良气节,万事以江山社稷为重,岂敢顾惜自身而抛却公义,行欺上瞒下阿谀逢迎之举?先辈忠义在前,臣虽不才,愿追随其后。”
两人伏地叩首,决然不退。昭明帝森森道:“既是如此,朕就成全两位卿家。”
殿外响起棍棒猛击皮|肉的声音和死死压抑的惨叫,混着变了调的凄厉呼号:“自古文死谏,武死战,并非自我二人起,也绝不会因我二人终!若能令帝君幡然醒悟,自此不受奸佞蛊惑,臣,何惧一死!”
御座上投下来的目光越发阴沉暴虐。崇政大殿上黑压压百十人,无一人置喙,也不知是畏于帝王的残暴还是已经司空见惯了。
谢重珩垂眉敛目,双手持着竹笏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心下默然。
热血儿女死名死节。若说武将捍卫疆域战死沙场是不可避免,然而有昏君暴主方有死谏之臣①。
天龙大地何止数万年历史。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些忧国忧民的志士,哪怕是面对什么样的暴虐无道帝王,哪怕明知踏出一步将是灭顶的劫难,也甘愿为了他们所坚信的理念,不惜举身相抗,万死不辞。
求仁得仁者,无愧于天地,无悔于己心。嘲笑其天真者有之,评判其不识时务者有之,然而谁也不能否认他们的忠肝义胆,风骨不折,凛然于煌煌史册中,流传万世。
两个力谏的低阶官员被当朝杖毙,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岔子,对于南部的后续处置才是今日朝议的重点。
此番出列奏禀的却是礼部副令之一。
礼部几乎是顾氏子弟门生的天下。谢重珩瞥了一眼,居然是个熟人:从前在永安学宫时他的前桌,顾氏掌执的嫡亲弟弟,他伯母的亲侄子,顾奚朝。
谢重珩本就是惯常带兵之人,对兵战相关的事感知极其敏锐。即使此时没有听到同窗的奏报,单听此前谢煜所说,他也能大致想象得到南部的局势。
流民叛乱如火如荼,从最初的星星点点,到后来渐渐合并,眼下已经形成了好几支庞大的力量,仅仅是不下于十万人的叛军就有八支。其中南疆境四支,万藏境三支,两境交界处横着一支,其余各小股匪寇无数。
巫氏尚且能自己处置。但万藏境因背靠时空结界虚空界,向来无需蓄重兵把守,自来不掌兵权,只有寻常维护秩序的卫队之类,合计不足十万,根本无力清剿。
盘踞于此的三支叛军却尤为势大。一线铺陈开来,几乎将顾氏旁系与中心三境彻底隔绝,越发显得这个世家像是饿狼群中的一座肉山。
万藏三日内连发十二封血色急报,称叛军已经在逐步逼近顾氏旁系,隐隐有进攻的趋势。
此处本就兵力不足,纵然抵挡其中一支也是勉强。更要命的是,南疆那边被巫氏多次打散的流民发现万藏境更安全,更有利可图,竟都开始往此处迁移、集中。
顾氏号称天下文脉之宗,旁系更是收藏着浩渺如海的典籍,是文人心中的圣地。全大昭各地学子学堂所需的一应教材著作几乎尽出于此。
一旦几支叛军达成协议并合力将其灭亡,将是对整个天龙大地文明传承的毁灭性打击。
兵部三位副令迟迟商议不出个结果,顾氏旁系却危在旦夕,根本没有时间再等下去。顾奚朝奏请帝王,即刻调遣中心三境的兵力,赶赴万藏,平定叛乱。
话音方落,从帝王到臣属都还来不及发声,殿外远处突然接连传来内宦尖利的高呼:“倾魂血色急报!”
偌大一座崇政大殿,百十号人,一时鸦雀无声,竟至呼吸可闻。
虽久不在大昭,谢重珩却也知道天龙大地近几代王朝的惯例,各境奏报以颜色区分紧急程度,血色军报是为最急迫者。
直到军报抵达,兵部副令之一的白景兰在昭明帝示意下展开宣读,寂寂如死的大殿中才响起空旷的声音。
奉旨主持倾魂大局的白景年奏称,天狼王岱钧集合整个西大漠各部族精锐人马共五十余万,号称天狼联军,突然提兵叩关。其中先锋二十万,来势汹汹。
白氏虽早有准备,奈何倾魂兵力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六七万,霜华宫氏差不多也只有这个数,对比悬殊。南疆巫氏更不必说,眼下自顾不暇,根本指望不上。此一战,无论如何也不是仅凭西部三境之力就可与之对抗。
白景年这份军报,一则希望昭明帝调遣部分物资及中心三境兵力,做好准备,在合适的时机适当施以援手。二则请旨,赐以开启护境结界之权,万不得已之时将敌人阻隔在外,维护后方安稳。
满朝震撼,面面相觑。谢重珩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眼睫半阖,掩去了瞳仁深处一点讥讽之意。
此时天龙大地秋收已过,未受灾的地方稻黍已然尽数入仓,距往年西大漠正常的侵袭时间要早了将近两个月。方才被杖毙的其中一名文官所言,“西大漠征伐在即”,一语成谶。
眼下倒真是东边起火西边冒烟,没一方太平,处处都需要大量钱物。那两人死得真够冤屈。
军报不长,须臾而尽。短暂的死寂后,满殿文臣武将们开始激烈争论起来。
边界六境,有五境都同时处于危机中。何况说到底,昭明帝铲除世家的心思昭然,对待宁氏的手段更是让其余五族心寒。即使以大昭的体量和实力,即使还有护境结界,即使还有天绝道和永安南七营北三营的八十几万兵力坐镇,也很难保证一定不会出什么乱子。
朝堂乃至帝王都已经不能再作壁上观。
现在的局面,以最快的速度安定南部两境,同时做好准备迎战岱钧是最好的选择。大家对此几乎都没有异议。但钱粮物资如何分配,如何出兵,出多少,什么时候出,却是个很值当商榷的事。
当年圣祖逼迫六族分|裂之时曾与之定下盟誓,中心三境的兵马寻常不越界进入边界六境。如有必要提供支援,也是与对方协同作战,级别相当,互不辖制。
大昭一朝至今数千年,从来没有如此危急的时候,朝堂也就不太经常在兵力上援助边界六境。
尤其是昭明帝对六境的心思益发昭彰的近年,世家怕帝王的人马背后反水捅刀子,帝王怕世家故意让自己的力量消耗送死,互相都提防着对方,更是几乎断绝了直接参战的可能。哪怕是不涉兵事的顾氏,有事情也是尽可能依靠隔壁的巫氏和谢氏。
调遣去支援的帝王直属军|队,若是稍有不慎,说不得反倒要先跟白氏军打起来。那时才是天大的笑话。
五名掌执在御座下肃立无声,唯留身后诸公唇枪舌战。
一时半会且吵不出个结果。御座旁侍立的内宦得了示意,敲了一下玉钟,满殿嘤嗡之声立收,重归寂静。
昭明帝没有立刻说什么,阴鸷鹰目从旒珠玉串后沉沉扫过一圈,方才不疾不徐地道:“武定君,朕记得灵尘与万藏交界处应该有一支数万人的谢氏军。不知朕记错了不曾?”
满殿注意力瞬间尽皆集中在此,几乎令人错觉能听到眼珠齐齐转动的唰然一声。谢重珩立时心生警觉,目光一凝。
谢煜微一躬身,回答:“帝君明鉴,确如帝君所言。”
“只是,那队人马不过用于维护区域正常秩序,不足三万,已经多年未曾真正上过战场。且灵尘与尾鬼开战已久,器械军备都不免紧张。”
须臾,昭明帝淡淡道:“若是朕有意令威远侯统领这支军|队,与永安南七营部分兵马一同前往万藏平叛,武定君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满殿寂然。文臣武将们私下面面相觑,诸般惊疑无声地笼罩了整个崇政大殿。
谢重珩当年痴傻出走之事,连许多永安的百姓都知道。
虽然据说他归来后,如今似乎已恢复正常,毕竟中间缺失了近二十年,没有机会接受家族的倾力培养,和军中实际历练。战场上却是真刀真枪以命相搏,绝不是毫无经验的人纸上谈兵的地方。
刚入朝堂就要他领着一支久不上阵的军|队作战,还是以寡敌众。若是帝王的直属将士多少动点手脚,他一人身死不要紧,那支谢氏军全军覆没也不要紧,但只怕会牵累家族。
纵然谢氏管着整个大昭东部的防御,眼下不是动他们的最好时机,但制造机会进一步削弱、敲打,为以后真正诛灭他们制造把柄、做好准备,却绝对是昭明帝能干出来的事。
再联系到不久前谢重珣的突然入宫,简直就像是宁氏灭亡过程的重现。
虽说前些年各族也曾为了各自的利益,不乏与谢氏针锋相对者,然而如今一旦谢氏出了任何问题,其余几家几乎都只剩下任凭帝王宰割的份。如乌云盖顶,一众世族子弟不由得心生不祥之感。
万般猜测中,大伙又不免想起他跟他那师尊的种种传言。
一时间,朝堂上明的暗的眼风满天飞,忧心、不安、暧昧、讥诮、鄙夷……混杂不清,难以言说,甚至不乏交头接耳者。
气氛凝滞,令人窒息。意外被点到名的青年却持着笏板,极是镇定地越众而出。
第一次展现于众人面前,他却丝毫不乱,也不多话,只从容地同武定君一起接了旨意。
谢煜终究没见过他征伐往生域那段经历,有点担心,回府之后问了一句:“阿珩,可有把握?”
谢重珩寂了一瞬。搅扰他的根本就不是此战胜负的事。
①、《红楼梦》:哪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
顾氏:各位同学,是不是感觉对我十分熟悉?各种考典、五模三高拿好,不谢。(墨镜一戴,拂衣而去,深藏功与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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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两处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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