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期后,黑雨尽收。
纵然谢重珩一直不曾离开句芒七镇的地盘,不曾亲眼见到外间的状况,也能感知到四面八方刮来的阴风中似乎总含着血腥的味道。
最先动手的,是离得最近的祝融峰及其下属五镇。
作为往生域中倒数第二的势力,祝融的贫瘠和落后程度比句芒稍好一点。但其各种储备和出产依然沿袭原始方式,根本承受不了长达十年的超长蚀骨期的消耗,内部早已到了即使峰主强行征缴所有物资统一调配,也挡不住私下自相残杀的地步。
能从这种境地里活下来、跟随峰主出战的,无一不是修为精深、狠辣残忍之辈,是残酷的生存法则淘汰后留下的真正的精锐。
句芒西北穿过玉衡,往天玑、天枢方向是朱雀三峰中最强大的奢比尸峰,东部往瑶光方向就是祝融下属五镇中的判官镇。
峰主亲自出马,率一峰五镇的大部分人马驻扎在判官镇,攻打瑶光。
即使谢重珩早有防备,各兵种也训练得相对规整,但他需要将更多的兵力铺陈在西北一线防范奢比尸,镇守此处的兵力自然就有些吃紧,跟敌人至少是一对三的比例。
以少数人手抗衡对方的绝对主力,压力之大难以想象。兼且祝融所部被困多年,已成饿兽,简直疯了般不要命地厮杀。
一场打下来,竟胶着许久,瑶光方面损伤不小,方才艰难取胜。
仅仅是在瑶光边界窥到一点屋舍俨然、乱石间隙中竟也零散生长着作物的景象,也能想见内中该是一派井然有序,至少生存无虞。祝融众幽影激得眼睛都红了。
虽则第一轮攻击被打退,然而他们根本不用各级首领命令,只稍事休整,就又收拢兵力,发起了第二轮进攻。
奉命全权负责瑶光战场的是当年黑风谷中佯败诱敌的百夫长,如今天璇的副营长,路商。
谢重珩只给了他句芒总兵力的两成多,却将重兵屯扎在与奢比尸交界的天玑、天枢、天权三镇,摆出一副严防死守,时刻准备迎战的姿态,甚至大张旗鼓地将象征句芒峰主亲临的旌旗插在西线。
他亲自领着剩下不到两成兵马坐镇开阳军营,闻听瑶光战况不妙,亟需援兵,只传下命令:死守。
不久前,句芒西部上空掠过几只飞蜥,大白天的,竟然堂而皇之窥探底下的状况,显然是准备选择下手目标。
朱雀下属三峰中,只有奢比尸峰养了支飞蜥队,数量不太多。但用来侦查句芒这样的对手,已经足够。
西北与奢比尸接壤的是白虎城下属的帝江峰。如今的句芒不啻于一块肥肉,相较同样拥有空战部|队的白虎三峰而言,难度显然要小得多,且油水富足。
奢比尸峰主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知道集结重兵快速突袭,先咬上一口,再回撤防守帝江,也来得及。
以句芒现下的实力,绝无可能在两面夹击中存活。但奢比尸出手不过是迫在眉睫的事。
入夜后,谢重珩破天荒地悄悄卸下甲胄,正打算熄了灯烛,不想阴风突起,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他扭头一看,见墨漆素衣皓发的身影正立在营帐门口,一手挑着帐帘,散漫道:“愣着干什么?走吧。”
本该镇守开阳镇主府的人居然夤夜出现在这里,他压着嗓音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墨漆懒洋洋地:“眼下奢比尸没有动静,暂且无虞。如此局面,纵然不派遣援兵,你不亲自去看看怎会放心?”
谢重珩笑了起来,杏眼明亮如星子。两人不带一兵一卒,潜入了瑶光军营。
军营就在防线后面。营中灯火通明,疗愈营占地最广,内里惨号声不断,响彻夜空。不少人影进出其中,来去匆忙,显然重伤的不少。
偶尔瞥过没有完全遮住的营帐,可见轮下来休整的兵士们甲胄在身,哪怕睡熟了,也依然紧紧握着各自的兵器。
两人简单看了一圈,大概有了数,又去了不远处的边界。
眼下句芒远远没有强大到能大规模筑造城墙的地步,只用大块的星铁精石靠近边界垒了一圈矮墙,权作防护。两人到时,正赶上祝融发动攻击。
战况激烈,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震动夜空。
从稍高的地方望下去,但见对方兵士一手擎火把,一手持兵器,自判官镇潮水般涌过来,一次次冲击着依托矮墙而成的瑶光防线。
祝融前几次冲锋动用了不少战兽骑兵队,防线曾几度被突破,连矮墙都被摧毁了好几处,又被瑶光战士拼死斩杀打退,重新简单修补上。
对方战兽队固然损失惨重,但瑶光也死伤无算。矮墙内外破碎的枯骨堆积了厚厚一层,身负重伤被抬回疗愈营的都是幸运。
路商将护卫队都压上了,亲自领着几名传令兵,就在离二人不远处督战。局势紧张,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战场上,竟没有察觉有人潜近身后。
瑶光的战士虽说在谢重珩手上接受了源于大昭的整套训练,无论战术还是配合,都比往生域中这帮土著各自为战的打法先进得多,但终究是吃了人少的亏。
对方一次次从垂涎与贪婪中生出的疯狂下,几乎有点将要顶不住的意味。
不断有重伤员被抬离战场。两人不过观看了一柱香的工夫,防线接连几个点位就出现了几乎要被突破的危机,全靠路商临场指挥得当,遣人及时扑上,方才打退了祝融的进攻。
久战无功,祝融一面惊于对方如此强悍的战斗力,一面不免也有些泄气。能撑到现在,完全是出于瑶光物资充盈的诱惑。
双方打了这么久,瑶光以少量兵力苦守,伤亡惨重而不见援兵,必然是实在没有多余兵力。胜利在即,祝融万万没有现在放弃的道理。
面对至少三倍于己的敌人,瑶光防线几度摇摇欲坠,却终究硬生生扛住了几轮接连不断的冲击。打到凌晨,祝融竟不能跨过边界前进一步。
眼见今夜无望,对方终于暂且放弃,撤回了人马。瑶光战士也得以喘息一下,就地休整。
谢重珩便唤了声:“路副营长。”
路商一惊回头,见是二人,岩石般铁青的面上难掩喜色。他几步抢过来,压着嗓音道:“营长,先生,你们怎么来了?可是带人前来支援?”
他声嗓嘶哑,粗犷面容上布满战场的烟尘,眼窝都似乎凹陷下去,显是已经多时未曾离开过前线。
谢重珩沉默一瞬,拍了拍他的肩,道:“祝融只是占着一腔贪谷欠,会有一段时间的凶悍,但不足为惧。”
“如今最紧张的,还是西线。眼下没有多余的人手可调配,只能委屈你们,继续坚守。”
眼见着对方面上的喜色迅速消下去,他又道:“七天,我要你无论如何,拖住他们七天。七天之后若无援兵,纵然你率部降敌,我也绝不怪你。如何?”
实则路商一见仅只二人,便知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援兵,问一嘴也不过尚存一丝侥幸罢了。闻言即知二人应当是从瑶光军营过来,对眼下的局面门儿清。
以他目前手上的兵力,九天是极限。他也不推脱,即刻抱拳领命:“既然做了人,就绝不再为奴。营长放心,祝融那帮杂|碎若想越界,除非踏着我路商的尸体过去!”
此处暂且安顿完毕,谢重珩又连夜赶回开阳。
途中墨漆问他:“以从前最弱的一峰,两线开战,你可有把握?”
谢重珩笑道:“其实没有一点把握,甚至可以说是自寻死路,不到最后,我也并没有真打算这么拼。”
“但已经逼到这个份上,总不能任凭人家打上门来一通抢。我没这个习惯。”
谢氏以恶狰啸月为家徽,骁勇善战,悍不畏死,骨子里就流淌着绝不退缩的血液。谢氏镇守灵尘境的历史远远超过大昭王朝存在的时间,至今与尾鬼不知打了多少次,哪怕对方曾几度兵临城下,也从未想过要放弃一寸疆域,后退半步。
墨漆沉吟片刻,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彷如提醒般道:“幽影天性有自私卑劣的一面,素来见风使舵反复无常,哪方得势就倒向哪方。”
“你就不担心你在西线拼杀时,路商顶不住或者眼看形势不妙,投了祝融,将你后方整个卖了?”
进入往生域十年有余,他们可谓顺风顺水,但作为旁观者,他看得分明。
对这帮无牵无挂的土著,寻常首领尚且以残暴手段镇|压、威吓。然而一力推行平等、尊重,想要构建一套文明、先进的体系,谢重珩其实并没有真正有效的手段去钳制下属。
迄今为止,他靠的全是幽影们对制度的服从,对目前生活的满足和自觉维护。一旦遭遇挫败,形势逆转,几乎无法避免底下的人倒戈相向。
七世相伴,这天底下,大概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如墨漆一般了解这位盟友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愿,纵然他不曾言说。
虽说谢重珩出生自大昭王朝帝室宗亲之下最尊贵的六族之一,天生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但深刻于他记忆中的,却是谢七所熟知的千年后谢氏族人的悲惨经历。
罪臣后裔不仅是顶着耻辱名声而已。若留在大昭,是王朝地位最低的罪籍,比百姓、奴隶尚且不如。若被流放往生域,则是幽影们虐杀分吃的血食。
对真正处于底层的人的痛苦和悲惨,他有极深的体验和感同身受。活得像个真正的人,被当成人看待,享有平等的权利,几乎是刻入了他骨子里的渴求和期盼。
他不惜耗费如此之巨的精力和漫长时间,也要追求那根本不可能真正实现的理想国度,另一个原因正在于此。
只是潜意识里矫枉过正,他走上了另一个极端。长此以往,必然酿成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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