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收整开拔。队伍将要抵达血蟒峡口时,传下的命令却是让姚副统领和吴执事共同领三百人马,打头先行。
姚方行伍出身,兼且本就是这队兵士的直属官长,领兵作战合情合理,不在话下。吴山秋却实实在在只是一介文臣,这番安排不免古怪。
但军令如山,武定君的命令更是不容质疑。
吴山秋微一怔愣,却笑吟吟地躬身一礼,率先领命。姚方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出,压在头盔下的额角明显跳了跳,下颌都绷紧了,沉默几息,终是接令策马离开。
谢煜亲自带人居中保护物资,剩下的兵士押后,不慌不忙地进入了峡谷。
堪堪行出不久,伴随着一道法阵瞬间开启的灵力波动,轰然震爆之声在整个血蟒峡中激荡回响。大地的颠簸中,前头山石炸裂,谷底尘沙混着血肉碎骨冲天而起,一派人嚎马嘶。
虽说一路上已经经历不少伏击,但这次比前头任何三次加起来都更猛烈。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土腥味劈头盖脸砸下,带着许多飞溅过来的东西。
不知什么冲着一名兵士激射而来。他本能地伸手一薅,触手温软。摊开手一看,却是一截指头,仿佛犹自在他掌中微微抽搐。他嘶吼出一声破音的尖叫,当即瘫倒在地。
几乎是在炸响的同时,后面的队伍也被震得东倒西歪,好在大多数都戒备着谨慎退出。只是不少人都面无血色,甚至有几个跪在旁边呕得眼泪哗哗,腰都直不起来。
若不是对方不知为什么提前开启了法阵,现下他们至少一半以上已经成了混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清你我的尸块烂肉。反应过来这一点,原本还能勉强稳住的人也有些翻江倒海。
待打头的残兵也带着轻重不一的伤,连滚带爬地出来,峡谷中也差不多安静下来。
一名兵士软软垂着一条手臂,显是断了,痛得满头冷汗,匆匆而出。但他彷如不觉般,并不先行处置,而是悄然过去,低声向谢煜禀报:“大人,属下亲眼所见,姚副统领当场身亡,但……”
一咬牙,还是道:“吴执事下落不明。”
两道沉寂的目光落下来,并不如何冷,却是真正越过尸山血海、视万千人命如草芥的眼神。这刚刚从修罗场闯出来尚且眼都不眨的死士一颤,几乎连呼吸都滞住,迅即道:“还有件蹊跷事。”
“姚方的死并不是我们动的手,而是,好像跟吴山秋有关。而且,属下觉得对方这次伏击败得很……诡异。”
从事发后推断,法阵原本设在峡谷中部最为狭窄之处,极是险要。按理说,敌人应该至少等护送队伍半数人马进入伏击圈后再动手,届时造成的伤亡绝不止眼下这些。
但甫一行过去,姚方就打马靠近吴山秋。旁边的人都离得稍有些距离,谁也不知他凑过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所有人只看见姚副统领蓦地往前冲,亲兵不明就里,本能地紧接着跟上。不想法阵骤然开启,剿杀入阵之人,率先进入的人马尽皆四分五裂。
当时实在太过混乱,沙石蔽目,人都看不清,谁也没注意到那吴执事究竟生死如何,又去了哪里。但方才逃出血蟒峡的残兵中确实没有他。
前方既已暂且无事,除了伤势过重的留下就地休整,大队人马重新启程。
谢煜淡淡吩咐:“找到吴山秋,要活的。”略一沉吟,又补充,“一天时间,找不到就撤回来。”
方才的法阵连山石都能崩裂,他竟像是笃定这半生都在永安养尊处优的文官一定能逃出生天。对主子的安排,影一丝毫没有表现出疑问,当即重新遣了死士入谷,寻找目标的下落。
当晚宿营时,吴山秋居然自己出现了。
营帐中别无旁人,他施施然躬身一礼,笑道:“谢掌执恕罪。当时情况紧急,下官只是慌不择路,迷了方向,这才与大家失散了,并非贪生怕死,有意逃避任务。”
谢煜端肃坐在主位上,上下打量了他一圈。但见他一身衣袍整洁,头发也束得整整齐齐,胡须都没乱一根,哪里像是白天才从死境中逃得性命的。
武定君难得地动了怒,一贯不太听得出情绪的声嗓都有些冷硬:“先生何至于此?谢某确然没有命令你的立场,一应嘱托,你也自可当耳边风。但你就这么走了,永安那边怎么办?”
吴山秋打了个哈哈,用一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鬼话”的神色对着他,挑眉道:“谢掌执这话多新鲜,下官可是奉了圣意的,岂敢不来?下官一家老小可还在永……”
“吴执事的家小似乎跟先生并没有什么瓜葛。”谢煜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谢某昨晚本来还只是有所怀疑,如今看见先生这副形容,却不得不肯定了。世、外、高、人,还需要谢某再多说吗?”
“……”“吴山秋”沉默片刻,终于装不下去了。
他仍维持着现在的模样,却换回了一贯的拖腔懒调,道:“没有人能偷听这里的谈话,不妨都直说罢。”
“谢掌执目光如炬,在下佩服。但你一向位高权重,往日在朝堂上跟吴山秋应该也极少有所交集,却不知在下是哪里出了疏漏?”
谢煜也不跟他兜圈子:“称呼就不太对。”
“凤先生大约有所不知,谢某这个君爵并非承袭自先父,而是早年在灵尘打过十几年仗,回永安进入朝堂之前便以军功敕封。只因先父当时也是这个爵位,故称谢某为小武定君,以为区分。”
“寻常外人,连同诸位臣僚,向来都是以此相称,或称君上。谢氏内部则多称为掌执、大人,极少有人称谢某为‘谢掌执’。近年来唯有凤先生一人而已。”
半妖无言以对,依稀想起谢重珩似乎确实提过几次,他伯父曾在谢烽手下历练过,且颇受看重,大有要将衣钵相授之意。
谢烽是大昭最近数百年来,唯一进入昭烈神殿的国之柱石,且还是凭军功进入,自然兵略非凡。谢煜能得他另眼相看,会获此功勋也十分正常。
壳子再如何像吴山秋,内里的行止习惯却还是凤曦本人。那些都是谢重珩出生之前很久的小事,他根本懒得注意这些不相干的人的过往。他又自来深居简出,若非必要,跟谢煜一家也没多少交集,哪里会知道旁人如何称呼他。
谁知道偏偏就在这点细枝末节上翻了船。
“还有一点,先生恐怕也不清楚:姚方虽是昭明帝的心腹,却并非内应,否则就太过明显。昭明帝不会做这么直白的事。谢某自问尚且不算老眼昏花,这点还能看出来。”
“昨晚的‘吴大人’却暗示谢某,自己跟姚方不是一条心,是生怕谢某不知道你有问题么?”
“如果还是本尊,岂非是在告诉谢某,你就是那个内应?如若不然,只能说明此吴大人已经不是彼吴大人。何况,吴山秋昨日刚刚受了伤。昨晚谢某观先生的举动,却行止自若,并没有什么伤痛的样子。”
不待对方开口,谢煜自顾道:“吴山秋的伤并非偶然,而是有意为之。届时以此为由要求庇护,随在谢某附近,一起进入伏击圈,骤然开启法阵,那才是真正插翅难逃的必杀一击。”
“他们一路下来恐怕都是为了这一刻。然而昨晚的吴山秋却要求跟姚方同行,那些伤白受了不说,岂非更是放弃了这个筹划许久的绝佳机会?”
说到此处,谢煜略为停顿了一瞬。
区区户部执事虽不够他看一眼,却也是朝堂上最重要的两部之一的实权官员,绝对的帝王心腹,六族之外的寻常世家嫡长房勉强够得着的职级。这种人居然甘愿成了死士,听上去有点天方夜谭。
但吴山秋一家老小都在昭明帝掌中,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凤曦默了默,慢悠悠道:“在下受教。还有呢?”
谢煜给两人各斟了杯水,不慌不忙地喝了,方才接着道:“谢某这段时间也算与吴山秋打过些交道,昨晚的吴大人却处处让谢某觉得不对劲。”
“虽不知道先生究竟用了什么办法,竟能彻底扮做他的样子,但能在半日之内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一点的,只怕并非大昭的凡人。如此,就不得不联系到另一件事了。”
“昭明帝有着天绝道中枢这种凡人难以想象的强大之物,不管他有什么想法,单凭这点就能肆无忌惮。永安又是他绝对掌控下的地界。他对阿珩起了龌龊心思,照他的性子,势必要得偿所愿方能罢休。连……”
这数十年手握政|权与兵权的老人闭了闭眼,声嗓终于有一丝不稳,却又迅即恢复如初。凤曦知道他想说的是连谢重珣都难逃毒手。
微一停顿,谢煜仍是继续道:“却至今没有对阿珩如何。除了凤先生能与之抗衡,多方相护,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谢某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缘由。”
“果真如此,姚方主动靠近‘吴山秋’、又突然带头前冲,法阵提前开启之事,就很值得商榷了。只有一种可能:先生惑乱其心神,并强行驱动法阵。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光明正大地除掉他,还能解除此次危机,又不容易引起兵士们怀疑。”
“另外,谢某得到的可靠消息是,山崖上同样有埋伏。但谢某的人并未出手,那些法阵最终也没有启动,说明昨晚就有人提前将对方的人清理完毕,且没有让任何人察觉。”
“此人费心费力破坏他们的布置,自然不会是他们的同伙,更不会是想要谢某性命之人。”形容枯槁的老人淡淡道,“桩桩件件,全部加在一起,谢某若还是猜不出缘由,恐怕这一路上早就轮回五次了。”
半妖又是一默。哪怕从前六世都有过来往,这还是他实实在在第一次领教,或者说注意到这位武定君的手段。
除了谢重珩,他很少面对哪个凡人时生出如此挫败又无语之感。前者尚且是因着对方一旦认定死不回头的性子和他的偏私,对谢煜却纯粹是因着其心性和智计。
凤曦伪作吴山秋,正是因为整个队伍中,唯有那位户部执事仅带了两三随从,比取代姚方或者其他人要简单得多,不容易让人看破。
哪里想到在谢煜这种人面前,只需见上一面,全都是问题。
一念及此,凤曦心里不知怎的,骤然闪过一点隐约的异常之感,直觉这蛛丝般几不可察的线头背后,牵连着一片遮天蔽日的阴翳。
他一面竭力思索着究竟哪里有问题,一面悠悠道:“在下都能看出来,突破困境的关键在于铲除有异心的姚、吴二人,彻底收拢这队兵士的指挥权。谢掌执以武扬名,凭军功封爵,又岂会连这点都不知道?”
“所以今日顺水推舟,将在下和姚方安排在一起,不过是为着试探。”
“如果在下出手替你料理了姚方,就更能说明问题。如若不然,死士就会将在下当成真正的吴山秋,一并除去,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在下|身陷险境,又在围攻之中,说什么也得露出点破绽。”
谢煜没说话,只是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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