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谢烁外出办差,不慎遭到伏击,一场硬战下来,去了半条命。骤然见着对自己爱重有加的父亲血肉模糊地被人抬回来,不足十岁的谢重琛居然冷漠得眼中没有一丝情绪,只是看了看身边惊惶悲伤的众人,方才随出点类似的表情。
这一幕被已经半昏迷的谢烁瞧见,生生将他惊震得清醒了。
这个儿子从来对谁都是一副恭谨规矩的样子,实则跟谁都不太亲近。他本以为只是天性内敛加上生而丧母的自卑、自责所致,此时才恍然大悟,竟是源自谢重琛骨子里的淡漠。
讲到这里,影二下意识地一顿。
谢重珩安静地点点头。这一出却是档案上没有的。他跟其余许多人一样,单知道谢烁冷待庶长子,却不知原来其中还有如此因由。
果然,只要当事人有心按下,再详尽、公正的记载,哪怕秉笔直书如史册,背后可能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但问题也来了:“你怎么这么清楚?”
影二几不可察地迟疑一瞬,道:“因为那时我也正好在场。”
讲真,那孩子眼神之冷酷无情,让他这样头发丝儿都浸透了血腥、取人性命如砍瓜切菜的死士都心惊不已,自叹弗如。故而他后来私下里多少有些关注那对父子。
寻着机会,影二曾悄悄套过谢重琛的话。
那孩子眼中仍是近乎残忍地冷静,理所当然道:“事情既已发生,难道不是该先想办法补救吗?再伤心有什么用?”
“何况,他们绝大多数人的哀戚并非真是为我父亲,而是为自己展现一场忠心、树立重情义的形象、悲于自己未知的前路。说到底,都是别有目的,出于利益的考虑罢了。”
死士副统领牙疼地咂咂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有任何毛病,但从一个几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怎么想怎么令人毛骨悚然。
合着谢重琛才是天生该吃他们这碗饭的。他甚至想过,要不豁出去找谢烁要人,必定能培养出个千年难出其一的杀手、死士之王。
单哉催促:“然后呢?”影二便继续往下讲。
亲身经历外加冷眼旁观,谢烁无论怎么横看竖看倒着看立正看,都看不出长子能对谁多一分关切。
他跟旁人来往时一切言行表露的情绪,都只是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太过特殊,装出来些许感情,应付差事。谁人的生死来去他都不入眼更不入心。
简而言之,冷心冷意,没有人情味。谢重琛命硬不硬、克不克母且不提,至少生带孤辰寡宿的恶煞算是实锤了。
谢烁是个性情中人,哪里忍得了这种德行,自然视其为怪物。
听到此处,单哉撇撇嘴,极其含混地咕哝了一句:“凡人就是矫情。”
这对幽影来说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甚至有种他乡遇知音的欣慰,十分想跟这位琛公子结交一二,探讨一下心得。
谢重珩离他近,自然听得一清二楚,额角青筋突地一跳。
影二没听清:“什么?”
……大意了,差点露馅。单哉立马给他续了杯茶,顺手薅了碟茶点搁在他手边,十分狗腿地笑道:“没什么,说你吃好喝好再继续,千万别累着。”
影二也没再岔开话题,安然领受了他的殷勤:“见他十几岁上依然故我,这辈子都差不多已经定性,做父亲的只得望天叹一声养废了。”
“小小年纪就冷血至此,只能说是天生就缺了人的感情,怎还敢将他往上推?兼且嫡子正好出生,副令大人遂也冷了心肠,放弃了这个庶长子。”
再度迟疑须臾,影二才有些犹豫地补充:“我也只是隐约听到点风声啊,似乎是瑾公子来了才一两年,琛公子私下在副令大人面前对他有些诬蔑的言辞,惹得其父憎恶之极。父子这才掰了个彻底。”
“本就无有母族相助,再遭了父亲的厌弃,自己又有意藏拙,基本上也就注定了无所作为。琛公子也就顺理成章地被边缘化了,在永安谢氏中向来没什么存在感。”
听罢,谢重珩问道:“那据你看来,此人如何?”
影二想了想,拣了些中立的言辞,尽量不偏不倚地评价:“其实琛公子修为精深,在嫡系同辈中算是上等,又心思缜密。”
“只是他向来谨小慎微,默然不争,几无所求,且一切都照章办事……不太讲人情。”
最后一句他还是说得含蓄了些。实则照他看来,哪里只是“不太讲人情”而已,那是根本就全无感情。
单哉笑道:“坊间传言,话本里各个仙门宗派修习无情道的多如过江之鲫,却好像没哪个成功的。但听你这么说,琛公子倒像是天然为此道而生的天才。”
“若世上真有无情道,恐怕他能成为唯一一个悟得真谛,白日飞升之人。”
谢重珩不动声色地飞速转着念头。
此人有没有可能正是那个叛徒?他的无心上进、无欲无求是否只是限于出身和经历,而他有更大的野心,谢氏府能给予的根本无法满足他,极度不满下的一种伪装?一旦看准机会,便果断改换了立场?
影二何其敏锐周全,当即就问:“可要属下遣人盯着点?”
谢重珩心里兀自思索不已,若无其事地一笑,摇头:“那倒不必,我就是一时好奇,随口问问。”
一场陈年八卦话毕,看看再无趣事,单哉就脚底抹油开了溜。中途影二也有事撤了。剩下谢重珩自己继续翻那堆册子。
翻了整整两天,直翻得他头晕脑涨,两眼昏花,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唯一有点意思的发现是,其中有一份难以归类的资料,正是谢烁的养子,最小的谢重瑾。
此人年不过三十余,资质平平,纵然谢烁全力提携也出不了头的那种。但他生得斯文秀气,性情温和,未语脸先红,闺阁女子一般,又极是善解人意,很招人喜欢。
就是身世有点曲折。
谢重瑾虽是收养的,却是正经八百的谢氏嫡系子弟,只不过他那支脉已经衰落得所剩无几。其生父早年为救谢烁而死,他那时只有七八岁,也在乱战中失散,一年多后才被找回。谢烁感念其父的恩情,收在膝下,疼宠有加。
那会谢重珩还在永安,对此事倒也清楚,回来后也见过几次。沉吟片刻,他最后将之单独放在了一边。
待族中送来的文书也处置完毕时照例已是月上中天,谢重珩疲乏得睁着眼睛都嫌累。但他洗漱后并未立刻就寝,而是依然端坐在书案后,像是在等什么人。
现在距凤曦失踪之前给他解药已有二十多天,又到了药效随时可能发作的时候。
庆功宴中药一年多,其间两人也试过置之不理,发现药性仍未消退。据此推断,这诡异的药很可能跟天绝道中枢的性命关联。下药之人不死,药性就无法彻底消解。
这对两人都是极大的钳制,只是现下别无他法。
谢重珩不确定凤曦还会不会来,更不知会哪天来。但这次终归是他理亏在先,既是打算认错,态度不能含糊,这几天都在勉强自己撑起精神等着。
正自沉吟,房门忽然无风自开。谢重珩心里一动,抬眼望去,却见门口一道素衫白发的高瘦人影如春风拂过的柳枝般,正不疾不徐地飘然而入。
不是暌违多时的凤曦是谁?
初夏的晚风与隐约的花木香缠绵着穿门而入,似还残留着丝缕春意,无端就令人心情舒畅,万般愁绪一时尽数抛开。谢重珩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慢慢起身迎上去:“师尊,你回来了?这些天……”
他最近身体太差,形容憔悴得有些过头。担心被凤曦看出端倪,这几夜他都特意拨暗了灯火,室内颇为暗沉。兼且他本就头晕眼花,看不分明,还要分出心神竭力维持身形稳定,也就没第一时间发现问题。
谢重珩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行到近前,待看清时,蓦地滞住。
那张妖孽面容上没什么情绪,狭长狐狸眼中更是枯寂无澜,半垂着目光。明明他就在近前,两汪春水碧色的眼瞳中却没有落下他的身影。
凤曦的冷漠绝不是伪装,而是神明真正视众生如无物的不在意。
天旋地转的昏沉中,一霎时时光逆转、空间交叠,谢重珩错觉彷如回到了当初,谢七死去之前最后看见的往生域主宰那双眼睛。这些年的墨漆也好,凤不归也好,心魔幻象内外的师尊也好,都不过浮生一场大梦。
他突然就有点说不下去了。
那天凤曦跟他说了话,前晚又特意让幽影传信,要他不必忧心。谢重珩本以为这几日来,他们已然多少缓和了一点。
起初他还在担心,他会不会因不正常的虚弱在凤曦面前露馅。否则,上次的气还没理顺,再被察觉他竟在自己心上开了个口子,取了那么多心血,如此不顾惜身体,还不定得是什么后果。
谢重珩还记得行宫之围后,那句压抑着无数情绪的“但是我疼”。
但现下看来,全然是他想得太多。看这情状,恐怕就算他死在当场,凤曦连眼神都不会有半分变化。
这种落差实在令人难以承受,心里堵得闷胀欲裂,苦痛难言。
略略一顿,谢重珩重新微笑着,主动揽过那截杨柳细腰,温顺靠在他怀里,软声道歉:“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没顾着你的感受,又害你涉险。只要你能消气,想怎么惩治我都行。”
他近乎讨好地用鼻尖蹭着他精致的下颌,略微一顿,唤着那个平日里绝不会说出口的羞耻称呼:“嗯?曦哥哥?”
谢重珩生平几乎是第一次如此真心地做小伏低,想要好好哄哄他。凤曦仍是无波无澜,一言不发,神明般沉寂地睥睨他一眼,一边将他往床榻拖,一边解他的腰封。
也许是顾及他如今虚弱的身体,半妖倒是没有上次那般粗暴,甚至还有些温柔,却毫无感情可言,死板而单调,纯然一副被迫例行公事的态度。
期间谢重珩试探着又问了两句,连一个字的回答都没有。他自己也觉得很没意思,也就索性闭了嘴,直到最后,两人都未曾说过任何话。
此后是极其短暂的安宁日子。
大昭朝野也似乎渐渐平静下来,至少明面上没什么事,跟从前的无数个年头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然而稳定的表象下有多少风起云涌,又有几人察觉,却很难有人能说得清。
最凶险的那晚之后,幽影再没有要谢重珩取过血,说明他料想得不错,谢煜次日就应该进入了前线大营。他也得以慢慢补回亏空。
但鉴于武定君的处境和面对的危险,谢氏子弟根本不可能真正放松。他们担忧得不错,仅只十来天后,探子带回一条消息,前线军营果然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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